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41節
此時再去看卓思衡,他才明白此人如何心機深沉,方才那一步步緊閉,正是設好的圈套,只等楊敷懷困獸猶斗拼死一搏時將此件事當做救命稻草自己提出,而后再當堂對證殺人誅心,所有人都親見證據確鑿,刑部、大理寺以及本地官吏,都不會覺得吏部有任何過失……甚至楊敷懷此時竟有些得意的神色回到原本因恐懼而蒼白的面容上。 可是楊敷懷不知,那文檔已被自己換過了! 每一步都在卓思衡的算計之內,每個人的舉措都已被他設計得成竹在胸。自己還當此人是個膽大妄為的掮客替人賣命,誰知自己才是一枚棋子。 這念頭一經一過,禁軍已然押著文吏帶回案檔,只要眼睛一看那藍青色的封皮,孔宵明就渾身發抖,只想癱倒在地一動不動當個死人,他的目光下意識朝前看去,誰知正與卓侍郎看過來的眼神相匯,他一個激靈,立即站直。 其實這眼神中并未有警告的意味,甚至還有些笑意在其中,但孔宵明只覺千鈞之力此時都壓在自己脊背之上,再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皆在此,為求避嫌,本官就不過手了?!弊克己獠⑽慈ソ影笝n。 在眾人的矚目之下,楚熒和另外一位大理寺官吏上前,以吏部收取的文本和禁軍方才取出的案檔一一展開相對,二人粗看過后對視一眼,楚熒合上簿冊,看向楊敷懷道:“楊刺史好大的膽子!本以為你只是拖賄而求,誰知竟敢在大年考課之事上作假欺君!來人,將其押扣回京入刑部大牢,提堂再審!” 楊敷懷大驚,啊了一聲后似是難以置信,竟劈手躲過案檔,快目略看后,他已是面無血色,案檔自他手中應聲跌落,人也是癱軟回地面,雙目再無神采。 刑部和大理寺辦案最有經驗,將所有證據一一驗收存檔,再命人將今日所有列議目睹之人的筆錄記下簽字畫押,因辦得是外任案件,第一手人證物證最為重要,呈交上去決不能有誤,流程亦要清楚明白。 眾人皆忙亂之際,卓思衡卻要上前羈押楊敷懷的禁軍先侯一侯,自己則低身對已是失了魂魄般的楊敷懷笑道:“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嗪弈昴陦航鹁€,為他人作嫁衣裳……秦韜玉的好詩,你以為是給誰最合適我卻不知。只知我要謝你替我又在豐州做出些眉目,這身嫁衣裳,我就笑納了。須知伊津郡不是我的福地,楊大人你才是我的福祉?!?/br> 說罷,卓思衡讓禁軍拖走已雙目混沌四肢發軟的楊敷懷。 如此暢快一言,卓思衡心情也似七月朝暉,清朗光耀。刑部做事自然得當,加上本案屬于臨門一腳,刑部尚書特別向卓思衡私下來信,表示能不能辦完此案再遞交吏部他們刑部的考課,為刑部諸位的官績添上重重一筆,卓思衡當然應允,故而楚熒是得了自己尚書的令才如此賣力辦案,要知道辦下來了,那說不定因此要案,整個刑部的考課批書都能往上提升一檔。 卓思衡了解官吏們根本無法抵抗業績的誘惑,種種安排,也是要人人都能同享好處,楊敷懷此罪便再也難逃。 伊津郡與楊敷懷過從甚密的幾個官吏皆要押解回京一道候審,其余人無不戰戰兢兢,知無不言,將臟水用力潑得離自己越遠越好。待堂上問詢輯錄完畢,卓思衡掃過已是仿佛拖了層皮盡顯疲憊之態的官吏,頗為滿意道:“既然公事已畢,今日多有勞頓,請諸位先行休息,伊津郡新代任任命下達前,由本官代行公務,今后這幾日還請諸位多多擔待?!?/br> 于是幾乎疲敝瀕死的伊津郡各官各吏,這次仿佛是徹底死了,堂上一片靜寂,恍若鬼門關一般。 “無事就散了吧?!弊克己鈪s滿面欣慰,待到眾人麻木轉身,他才又道,“哪位是霞永縣縣丞孔宵明?本官還有幾句待問,且先留步?!?/br> 正往外走的孔宵明呆呆站住,待眾人都離去后,他才緩緩回頭,在只有兩人的堂上,卻覺得快要喘不上氣。 第205章 “大人,我……” 孔宵明憋悶半晌才說出的三個字卻被來人打斷,他定睛看去,匆匆走入堂內經他而過的正是前幾日有過兩次照面的吏部郎中令沈崇崖沈大人。 “卓大人,案卷庫已由吏部封存,無您的手令,不得擅入,幾位涉案之人的宅邸也已調派人手徹查。自楊敷懷家中還查出幾幅他所書加印的字幅,不知是他尚未作行賄用還是已然自集雅齋再度買回,需對過書畫賬目才能得知他與誰交往?!?/br> 沈崇崖匯報起工作十分干練,卓思衡點頭道:“這些字幅和賬目上遞給皇上過目,辛苦你親自再跑一趟,而后伊津郡后續安撫,也得你親自來,我不日即將啟程去到下處州郡,忙完后再回帝京?!?/br> “下官領命?!鄙虺缪乱宦犝f可以再回去帝京不用留此待命,樂得不表,只是離去的腳步都輕快許多,臨出堂門,他才看見仍是圓睜雙目似是呆住許久的孔宵明。 孔宵明早就看出沈崇崖與卓思衡是一伙的,卻沒想到這個一伙是伙同吏部的一伙,他如今再想自己當初所謂的“縝密”竟對沈崇崖生出一絲愧疚來。 呆愣之際,竟是官階高他三四等的沈崇崖先十分厚道朝他點頭問好,不等他回應,又幾步躥出了郡衙大堂。 于是堂內又剩下了兩人。 “交出來吧?!?/br> 卓思衡笑著踱步至孔宵明身側,抻出手來。 孔宵明呆呆看他,說不出話。 “你那封玉石俱焚的絕筆函肯定帶在身上,此時此刻怕是用不上了,未眠夜長夢多,快教我‘銷毀證據’了吧?!弊克己庑Φ?。 “你怎么知道我寫了這個?”孔宵明開始懷疑卓思衡的下一重真實身份其實是神仙來著。 “你心思單純澄澈,素以君子懷德濟世之道恪守信條,今次被我逼迫做出你不能容忍之事,想來心中定然悲憤自毀,大概是事成與不成,都已決定同百姓共存亡,并誓死要將這件事的始末向世人交待清楚,也令人看清我與所涉之人的真面目,對不對?” 卓思衡隨是輕笑而言,卻每個字都重重敲在孔宵明心頭,他緩緩自懷中取出那封他昨夜含淚寫下的絕筆信,雙手捧放入卓思衡掌心。 卓思衡倒不客氣,打開便看,孔宵明面紅耳赤,恨不得立即死掉。 “詞聲激切明暢,句章似蘊鏗鏘,引用也是得當,以《禮記·禮運》中‘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瘉硌允隽⒁庥枰跃臼值卯?,幾處潸然誠意涕泣肺腑之言也聲振寰宇,伍子胥和申包胥二人見此文章都要摒棄恩怨一齊拜你一句賢良。不過……你說我‘謀傾社稷,罪合夷滅’這句話有點眼熟,這是史書里給誰的評語來著?” “給……給漢賊王莽的……” “你還真是抬舉我啊……”卓思衡此時心中覺得又好笑又無奈,可臉上卻繃出面無表情之態,“你殿試要是用寫此書之筆力,那定然得列二甲也是綽綽有余?!?/br> 孔宵明根本聽不出卓思衡言語里到底是挖苦揶揄還是褒揚贊賞,他心中紛亂加之五味陳雜,已是混沌不堪,多動半點腦筋都覺思緒打結成一團亂麻。 索性,他什么都不想了。 “這東西寫得再好,成與不成,難道能上達天聽么?”卓思衡抖了抖那封絕筆信道,“我若真是要存心謀之,這信今日就和你一起埋了燒了,旁人半個字也讀不到?!?/br> 孔宵明低著頭不說話。 這種情況光是教訓是無用的,看了看堂前,似有辦事官吏回稟,想到郡上還有一堆爛攤子,再加上沈崇崖那小子跑得飛快,像晚了自己就要吃人一般,卓思衡也覺不是上課時機,他將信當著孔宵明面付之一炬,嘆氣道:“你可長些記性吧……我三日后離郡,這三天你好好想想,去辦事吧?!?/br> 孔宵明渾渾噩噩正欲走,卻似當頭棒喝般立住,掉轉頭朝卓思衡一拜,輕聲道:“下官替霞永縣百姓謝過卓大人救苦救難之恩?!?/br> …… 三日后,伊津郡各處都下了場瓢潑大雨,將溽熱暑氣給淋了個透,連鄉野田邊都是潮涼清新之氣息,黍苗筆挺油亮,在濕潤的微風中搖擺著剛抽出的胚芽。 沈崇崖卻是滿頭大汗快馬奔來,半點悠閑的夏日偷涼都沒享受到,下馬落地時額間鬢角已是汗濕欲滴,聽聞卓思衡在此,他身負公務不敢怠慢,從帝京返回伊津城后便立即換快馬來此,誰知卻見卓大人身著官袍,正和一群行商打扮的人不知在說笑什么,還有好些個百姓也圍繞一處,地上擺滿了筐和笸籮,幾只馱滿貨物的驢子在田間穿行。 “沈大人?!?/br> 聲音來自一旁的蘆棚陰涼下,順著望去,只見是之前的孔縣丞也在,他自水缸里舀出瓢水,遞給沈崇崖道:“大人來陰涼處先喝一口,那邊還在忙,一時半會兒騰不出空來?!?/br> 沈崇崖熱極渴極,接過來連飲兩瓢,只覺甘甜宜人心脾沁涼,轉瞬暑意盡消,通體舒暢。 “多謝孔大人?!?/br> 孔宵明連忙道:“前些次我數度無禮,大人不計較是寬懷,我感激大人還來不及,此等小事實在無需言謝?!?/br> 沈崇崖除了應對卓思衡,與其他同僚往來都是十分得體且自如的。 未免二人苦等尷尬,孔宵明順勢問道:“不知大人是哪榜進士?” “我是貞元十二年進士?!?/br> “大人原來是我前輩,我是貞元十五年進士?!?/br> “其實我還略記得你?!鄙虺缪滦Φ?,“你中榜時我正任禮部郎官,引著殿試各甲進士謝恩,當時你便是生得最黑,卻叫一個明字,故而我印象深刻?!?/br> 孔宵明聽罷大笑道:“原來是這樣記住得我,可我記性差,卻忘了大人當日引我面圣的緣分,前幾日還當大人作jian犯科,實在該死?!?/br> 二人一個和潤,一個質樸,說起話來便不再顧忌官階,提起舊日取試頗有無話不談之意,更是交換表字相稱。 “元峻兄,你能自禮部去到吏部任職,當真得力?!笨紫骱闷娴?,“不知你最初列入吏部時便在卓大人手下做事嗎?” 提到卓大人三個字,沈崇崖立即如芒在背,明明離得好遠,卻還忍不住去確認卓思衡幾步無法過來才開口道:“我是在吏部整肅后才來任職,彼時卓大人仍在國子監……但他威名卻已使得吏部振聾發聵?!?/br> 其實何止是振聾發聵,沈崇崖想,簡直是讓當時吏部的人哭爹喊娘。 孔宵明一時語塞,他只在外任微末處為官,哪知中樞變動,可再去看卓思衡,怎么都想不到這樣個狡詐危險之人竟也能為人師表,不知他教出來的學生都是何許模樣?但至少卓大人一心為民卻是真的……那他所教或許也是圣賢正道? 見孔宵明沉默困頓的樣子,沈崇崖低聲問道:“懷光賢弟,在郡望上,卓大人對你……可有責備?” “我也不知算不算責備……”孔宵明苦笑,“他倒是說過幾句……頗為嫌棄的話語,后來便未曾單獨召見,直至今日攜我來此地,路上卻不發一言?!?/br> “遭了!”沈崇崖撫掌道,“他這人,說話也就罷了,不說話只笑才是最可怕的!” 這句話孔宵明倒是很有共鳴,那日在茶舍,卓思衡由始至終溫潤含笑,可所言話語卻似霜刀冰刃,字字句句寒涼刺心。 二人達成一致,相視一眼,皆惴惴不安起來,忽覺得似有寒流途徑脊背,一個激靈,二人再抬頭看去,卻見不知何時遠處的卓大人正朝他們所在蘆棚看過來。 兩人瞬時噤若寒蟬,矗立僵直,只看卓思衡同他人告辭后,背手走近。 “看你們聊得開心,不會是在講上峰的壞話吧?”卓思衡掀起一片垂落的葫蘆藤蔓,踏入垂蔭當中。 孔宵明哪有沈崇崖反應快,他還在發愣,沈崇崖就已連連擺手道:“大人別開玩笑,我們哪敢……我們在說公事呢!” “公事?是被我欺壓被迫串通構陷楊敷懷的公事么?”卓思衡說這話時表情都不變一變,“也對,該聊聊這件事,事情怎么樣了?”這話是沖著沈崇崖說的。 沈崇崖自帝京來此也是帶來好些公文,他趕忙解下,遞給卓思衡道:“大人,刑部給楊敷懷定了賄公枉法與藐圣欺君的罪,圣上已朱批秋后問斬,只是圣上生了大氣,令刑部和大理寺一道嚴查京中是否還有人與楊敷懷多有往來,要一并株連,眼下帝京人心惶惶,好些只在集雅齋買過一兩幅賞玩字畫的人都搶先告罪,生怕連累己身。不過……” 讓沈崇崖欲言又止,想必是他察覺了一絲不知該不該說的異動,卓思衡看了眼眨著大眼睛有些純質不知道兩人究竟在說什么的孔宵明,心道也是無妨,還有什么事是不能聽的?枉法的事都做了,反正無非是牽扯到了哪個權勢之家高位之臣,其實但凡細想,楊敷懷在豐州如此靠近中京府的地方為非作歹多年安然無恙,想來背后是有靠山的,這也不算什么禁忌之事。 “說吧?!彼p描淡寫道。 沈崇崖得了令,棚下也不過他們三人,周遭往來一目了然,并無人靠近打擾,倒不必多小心稟告,可他還是不自覺屏住呼吸,低聲說道:“刑部搜出的集雅齋賬簿上……還有越王殿下的簽押?!?/br> 第206章 越王? 事情極少見的超出了自己的預料,卓思衡聽罷也極為震驚,當即制止道:“好了,我知道了?!?/br> 這確實就是官場上“少兒不宜”的話題了,看著兩個頗顯“稚嫩”的晚輩都迷茫不安看向自己,卓思衡心中憂愁不已。 想來牽扯到越王頭上,此案又一陣風波席卷,怕是最后皇帝為遮掩皇室丑聞只得不了了之,最終也就止于楊敷懷了??稍酵跻粋€皇子結交外臣,所為何事卻是眾人所心知肚明的。 眼看朝局隨著皇帝身體的不濟與皇子們的成長逐漸進入到晦暗不明卻分外緊張的境地,卓思衡再看眼前的二位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仁兄,頓時倍覺心力交瘁。他們倆卷入大案當做歷練倒是無妨,原本自己也存了這個打算,可如今案子無限擴大化牽扯皇家成員,對他們來說還是火候不夠恐有危虞。 畢竟本次二位的表現綜合起來是四個字:還是欠罵。 可看著不明所以睜大眼睛眨啊眨的孔宵明,和風塵仆仆滿頭汗漬官袍都因跑馬而亂了領子袖口的沈崇崖,卓思衡又有些心軟。他下意識抬手去給沈崇崖撫正袍領,誰知看他手臂作揚起朝自己伸來之態,沈崇崖嚇得竟朝后跳兩步出去。 這一動作給近前的孔宵明也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卓思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給我回來!” 沈崇崖也知自己反應過度,尷尬恐懼,一小步一小步挪了回來。 “怎么?我打過你不成?”卓思衡氣道。 沈崇崖趕緊搖頭。 卓思衡看他和孔宵明對自己因迷惑而懼怕的模樣,便知不能像從前罵陸恢和悉衡那樣教育,只好壓下無奈之怒,撫平心境,雙手扯過沈崇崖的衣領,湊近后卻動作輕柔慢條斯理撫平,又替他抻開已堆疊褶皺的袖口,同時柔聲道: “我們為官之人,同百姓言說勿要端架子擺威風,平實言語即可。但身著官袍在百姓面前一定要注重儀容,不是為了威儀和氣勢,卻要知曉自己所代表的正是秩序和法度,決不能自己先有慌亂作相之態,令人觀之不安,那所言所述還談何服眾撫心?” 說罷,卓思衡瞪了沈崇崖一眼,嘆氣道:“你方才那個是什么樣子?要讓百姓看見,還以為做官的都是瑟縮膽驚之人?!?/br> 沈崇崖還有些暈乎乎的,卓思衡言語似比動作還輕,他一時竟不知是該怕還是該謝,咀嚼此番言語中的道理,忽然覺得卓大人的話中好些玄機其實并不難參透,都是直白且大有裨益的。 他正要道謝,孔宵明卻快一步道:“卓大人,既然我們為官是代表朝廷國格的秩序和法度,你又為何要我和沈大人去做違背律例國法之事?” 沈崇崖頓時只想去死,這話是能問的么?怕不是一會兒他們二人真要被卓思衡殺人滅口就丟在鄉間田下做了肥料。 果真,卓思衡沒好氣道:“我真應該掐死你就在這里埋了,你還能給霞永縣鄉親們發揮一下余熱滋潤滋潤豆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