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59節
卓思衡心道,我又不是什么官場和平大使廟堂慈善家,哪有那個功夫廢話,此時也要王伯棠明白,整治學風是必然的,正事上要么配合要么少給他添亂,否則他有無數個姓王的不敢戴的帽子準備扣下來,最好先掂量掂量。 卓思衡的突然發作和隱語威脅讓王伯棠措手不及,早聽聞姓卓的是個笑面虎,從不說重話,可眼見為實才看出來,此人城府極深之余又帶有一絲不符合年齡的狡獪凌厲…… “卓提舉如此說,那我便放心了!”王伯棠卻也不是閑混來的官職,只作感動狀這一項看來便是一頂一的演技,他語重心長,要卓思衡務必放開手腳不要辜負圣上的期許,又說自己必然支持他,絕不動搖。 可是王伯棠的話承諾了又相當于沒承諾,簡直就是“會給予一切精神支持,除了幫忙”。 卓思衡并不慌亂,銀錢和人力一開始他就沒覺得王伯棠會給他方便,要是真的給了,他才會忐忑其中是否有詐。 聽完王大人極致的廢話后,卓思衡終于笑了,他笑得如此切實和篤定,令王伯棠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安。 這個卓思衡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令人毛骨悚然。 第90章 卓慧衡收到哥哥的回信后立即去到梅府,三嬸聽聞她要來,以為只是尋常走動,教人準備了好些慧衡愛吃的點心,然而卓慧衡卻屏退左右,徑直問道:“三嬸,實不相瞞,此次前來是因為哥哥的回信,他想知道國子監太學是否出了什么事,梅叔叔和三嬸的兄長如今都在國子監為官,我想了又想,這事還是得問三嬸才最可靠?!?/br> 姜文瑤與家人極少言及朝堂之事,但得知是卓思衡求問,便也知無不言:“我只知道老爺已是三天都未回來,差人告訴我說公事繁忙,至于怎么繁忙如何繁忙,我實在不知。前幾日去見哥哥,他也是愁眉不展,只是問他卻也說是公務擾心,并未再言其他?!?/br> 這樣想來,的確是國子監出了什么事,只是眼下還未鬧大,大抵是因為殿試在即,故而不好聲張。 哥哥猜得沒錯,只怕是因此事起,圣上動了整頓學政的念頭,才特意要哥哥未滿外任三年就調任州府的學事司提舉。 “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姜文瑤看慧衡眉心微蹙,緊張問道。 卓慧衡不想三嬸擔憂,也不打算隱瞞,挑緊要的解釋了一下哥哥此問的緣由與此次升調的怪異,又笑道:“只是眼下木已成舟,有此一問也不為別的,只想確認一下哥哥的想法,畢竟事情暫未言外,梅叔叔和姜伯父不好開口,待到有了圣斷我再來拜見也是不遲?!?/br> 姜文瑤看她笑得從容,也略放下心,說道:“他們不日都將隨同圣上去參加郊祀耕禮,要是問也得是歸來后才能說上一說?!?/br> 春祀之事卓慧衡倒是忘記了,不過既然哥哥已經猜中,還在信中表示無需擔憂,若是圣上有這樣的心思他去到州府學政一職反倒是好事。 那她也就安心了。 耕禮與穗禮乃是本朝春朝三禮最重要的祭祀,分別由帝后執掌,皇帝行耕禮,親耕農田以示國重耕稼民本。穗禮則由皇后主持,耕禮后一月的吉日,由皇后率領擁有品級的已婚命婦前往,祭祀后,親自照料皇帝之前親耕土地,以去年豐收曬干的稻穗引水灌溉。 自古以來耕禮都極其隆重,必須皇帝親往,貞元十六年春,圣上例行祭祀耕禮,百官隨同,親貴世家亦同往,楊家幾個孩子也不例外。 楊家是開國功臣之后,楊令顯的父親雖非襲爵的一脈,卻也軍功彪炳,曾于戎州西勝關外大破烏梁游部的突襲,受封宣威將軍,后為掩護主力奇襲率領三百驍騎斷后,力戰而亡。彼時楊家四個孩子年紀最大的長兄楊令昭也只有十二歲,二妹楊令華年十歲,楊令顯七歲,稚齡小女楊令儀不過三歲,楊令昭哀慟之中擔起長兄重責,圣上垂憐,特準他破例恩襲父親軍爵,自此格外優待楊家,甚至后將灤平郡主獨女滎城縣主陶南云賜婚楊令昭。二人婚后也是恩愛和睦,只是因楊令昭軍職責重常年戍邊,夫妻二人聚少離多,而長嫂如母,自然是陶南云管領將軍府事宜,連帶兩個meimei一個弟弟,她都帶上前來此次耕禮。 楊令顯最愛玩鬧,能出京走動他再歡快不過,可楊令儀就沒那么興奮了,一路都是懨懨的,怎么都提不起興致。 “讀書時要靜心專注,可出來散心也得盡情盡興,怎么還比在閨塾念書時還要愁眉苦臉?” 楊令華在給隨行親貴居住的陪轅行宮外見meimei返程時仍垂著眼角嘴角,忍不住發問。 “jiejie,你別管她?!睏盍铒@跳下馬不懷好意笑道,“我告訴你為什么,因為啊,悉衡他這兩日剛好季休,好不容易在家,咱們小令儀卻錯開來……” “不許胡說!”楊令儀臉已是紅至熟熱,也不顧儀態,拎起裙擺便要追打哥哥,二人鬧作一團,楊令華知曉原因也是但笑不語。 陶南云正陪長公主殿下歸來,見到這一幕,也是相視莞爾,卻并不阻攔,只聽著笑鬧聲漸遠,嘴角也越彎。 陶南云的母親灤平郡主與長公主算是同輩,當年灤平郡主受戾太子案牽連也和長公主一道關去掖庭,當今圣上繼位后才同長公主一道得見天日,二人有過患難之交,后郡主因早年落病而逝,留下唯一獨女陶南云,長公主便請求皇上封其為縣主,又多加照拂。 長公主疼愛陶南云,也喜歡楊家幾個孩子,行宮便將兩家安排至一處,如今行宮院落歡笑盈庭,同別處的寂靜方圓天差地別,長公主每日都倍感寬悅。 “這些日子事情繁雜,總算還有孩子笑鬧讓人舒心?!遍L公主望著楊家最小的兩個孩子,忍不住喟嘆。 “還是為了國子監的事么?”四下無人,陶南云才低聲說道,“那幾個自行請去的學生圣上不是已經申飭過了,怎么長公主還為此煩憂?” “申飭是申飭了,但他們的誅心之語實在惱人?!遍L公主也不知是氣是嘆,到底兄妹連心,看哥哥憤懣,她又怎么好受,“那幾個學生實在過分!竟然拿著弊案說事,為自己辯解說自國子監請去罷讀只是不想落了人口舌,他們幾個家中都有爵位,聽聞此次瑾州州學弊案雖是地方泄露解試試題與國子監雖無牽連,可案子查到后面又有學事司的官吏大放厥詞說能與京中權貴結交,就算幾個弊案參與的學子省試落第,也可安排他們去國子監太學疏通關殼,再做打算?!?/br> “荒謬!國子監太學哪是疏通就能進的,國法嚴明,何人可入學就讀自有規范,哪是作死犯上的官吏可搖唇鼓舌說動的?”陶南云聽了也有些不安,“所以國子監那幾個想要自請而退的學生是聽說了這件事怕國子監牽涉其中連累自身……才有此行徑?” 長公主的冷笑只是一閃而過,聲音倒平靜得很:“我可不信。怕是都找好了門路想去民間幾個威望盛意的書院去就讀,剛好出了這件事便拿來做幌子罷了?!?/br> 聽出長公主的譏誚,陶南云也是無奈搖頭,如今的國子監什么情況她大概是清楚的,自幼便與長公主親厚無比的她也不彎繞,索性實話實說:“長公主,只是如今的國子監讓人生了這樣的心思,實在不奇怪,他們錯得是拿旁人為非作歹弄出弊案的錯處去打圣上的臉面,但為一己之身謀長遠計的求學之心若渴,卻是沒什么好責怪的?!?/br> “我又怎么不知道呢……”長公主也是輕輕嘆息,“學政之事若再從長計議,只怕三年后又會冒出更多的孔洞,里面各個污穢不堪,到那時大家誰得面上都不好看……” 幾個孩子沒有聽到二人的愁悴之言,仍是鬧得開心,楊令顯哄著meimei好久才算哄好,想著圣上命諸位世家親貴明日春郊馬場放馬游樂,不如去選匹好馬給meimei來騎,要她別再多想,好好玩鬧散心才是正事,于是便去到行宮的馬廄親自挑選??伤戳撕脦灼?,不是性子太烈就是馬身過于高大,都不適合meimei,跟從的馬倌直道:“這些馬大多是給參加放馬的男子預備的,公子要給令妹選,實在是可遇不可求啊……” “不如試試這匹?” 此時有個聲音插了進來。 不知怎么,楊令顯仿佛在哪聽過,但又沒有那么熟,回頭去看時,恍然一震,下意識就想挽袖口打一架。 方才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兩個月前他和卓悉衡在大相國寺十五萬姓交易時遇到的那個少年!當時此人的無禮之舉楊令顯很為卓悉衡不平,雖然少年只是落荒而逃談不上恩將仇報,但在他看來簡直就是無禮至極! 而楊令顯根本來不及質問當時之事和少年所為究竟緣何。 因為身邊的馬倌此時已是單膝跪地行禮道:“參見太子殿下?!?/br> “太……太子?” 楊令顯傻了。 他很想摸自己的脖子,去確認腦袋還在不在上面。 太子從來在宮中深居簡出從無涉世,簡直比他meimei閨訓還嚴格,自己幾次進宮根本沒見過,哪會知道那日大相國寺的少年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橫貴胄? 他也只好跟著行禮,只希望自己的魯莽別連累了悉衡。 “你是楊將軍的弟弟?”太子倒是溫雅隨和,也不拿禮數熬人,讓他和馬倌都起身,然后才開口,“這是我給青山公主準備的馬匹,可她熱癥方愈,母后不許出宮迎風,只好作罷。方才聽聞你在為meimei找合適的馬匹,你的年紀與我相仿,大概咱們的meimei也是同齡,你先牽去讓她明日放馬就是了?!?/br> 楊令顯冷汗直冒,只說不敢,倒是太子灑脫笑笑,似乎很是明白他為何如此戰戰兢兢,讓馬倌先行離去,接著說要楊令顯試試此馬,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牽馬走出馬廄,來到行宮外的試馬場。 看到周圍沒人,楊令顯當即單膝叩地,以武將的禮節請罪道:“太子殿下恕罪!” “我沒有怪你……當時確實是我做事不夠得體?!碧虞笭栆恍?,聲音比春風都輕柔幾分,“叫你出來也不是為了尋釁,而是……想問你一件事?!?/br> 楊令顯只是憨直了些,但不是傻,他大概猜到太子要問關于卓悉衡的事,生怕連累兄弟,語氣倒比剛才還急了好些:“太子殿下,我兄弟沒有冒犯您的意思,那日他確實也是不知您的身份!是我粗魯無禮言語無狀,您別記怪他,有氣便怪我吧!他是最懂事本分的人了!” “你誤會了?!碧哟瓜履抗?,攙扶起楊令顯,“不過聽你這樣分辨我倒放心許多?!?/br> 楊令顯這下迷惑了,太子到底要問什么,又放心了什么? “敢問你同卓家四公子可是莫逆之交?”太子一雙明亮的眼眸盯著楊令顯,一字一頓說道。 “這是自然!”楊令顯頗為自豪,畢竟在他之前,內斂沉悶如卓悉衡是沒有一個朋友的,“我倆是真正的兄弟,他那個人別看話少,但待人實心實意的,可是個值得掏心掏肺的摯交!” 太子點頭道:“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為我捎帶給他一句話?” “他這兩天春休在家,要不然等咱們回去,我帶他來見您?”楊令顯不懂為何此事要經過自己這么彎繞,太子雖然早年不受圣寵,但這兩年也算得了長進熬出了頭,皇帝甚至偶爾議政時還將他帶著,對皇后的態度也緩和許多,故而太子雖然仍非炙手可熱的人物,卻也沒了從前那份地位的尷尬,再無人敢輕視。更何況他楊令顯也不是那種拜高踩低的小人,太子畢竟是太子,若有吩咐當然是他帶著卓悉衡來拜見。 可聽了這話,太子的眼中卻流露出惶恐和焦急,使勁兒搖了搖頭:“不行……我不能見卓家的人……但此事關系到卓悉衡的大哥卓思衡,我曾受他重恩,不能坐視不理,只是沒有可信之人從中捎帶……之前看你維護卓悉衡,又將事情都攬給自己可見你們之間的兄弟情義并非作假,我想我可以相信你,你也愿意幫助卓家,對不對?” 太子語調從急到緩,最后用期許的目光化作一個殷切的笑容,簡直令楊令顯無所適從,只是連連點頭不斷保證,自己當然希望兄弟一家平安順遂,若是有事,他肯定責無旁貸會帶過話去。 如此,太子才深吸一口氣,逡巡四周確定無人后,低聲說道:“卓思衡的瑾州州府學事司提舉乃是吏部與父皇共同商議敲定,鄭鏡堂鄭尚書似乎……很是積極,我擔心唐家早有預謀要卓大……人……就任此職,其中為何卻是不得其解。我希望你能告知卓悉衡,將鄭鏡堂與父皇秘密議定之事傳遞給他哥哥,我或許不知道緣由,但以他的能耐必然會規避麻煩順利在任?!?/br> 楊令顯沒想到是這樣的大事,也一時腦中空白,可他想到自己哥哥要是有這樣危機,那他也是要責無旁貸的,這種心情加上與卓悉衡的結交情誼促使,他也顧不得許多,畢竟男兒一諾千金,方才答應的事怎好不作數? “太子殿下放心,我必然將此話帶到?!?/br> 太子說完這件事,似乎整個人終于松弛下來,用他略帶憂傷的眉眼滿懷寄托地看向楊令顯,真摯說道:“多謝楊兄相助,我雖是太子,卻不如這世上大部分人自由隨性恣意快活,但能如此坦然信任一人的感覺卻是真的太好了……” 第91章 潘惟山的咳疾猶如一夜痊愈,此時卓思衡面前的是個精瘦干練的中年官吏,頭發甚少斑白,膚色深郁,笑聲爽朗不輸他的兒子潘廣凌。 “本該我去見你謝你,卻要你上門來拜見,實在是如今身份尷尬,不好私下會面,也是怕你剛到永明城人還沒立足,先落得個‘諂討機巧’的惡名?!迸宋┥娇嘈u頭,“你接了燙手山芋,可此地想看你笑話的人卻比想你能力挽狂瀾的人要多太多,你心中可要有數啊……” 卓思衡同長輩說話時有一種特殊的乖巧感,顯得格外老實:“我是來替雪赫拜見伯父的,他讓我順路帶了些土產,總要親手送到才算不負囑托,怎么好讓您親自來一趟?可是……恕晚輩無禮,前日見伯父似乎咳疾未愈,緣何今日卻精神矍鑠?” 潘惟山聽罷哈哈大笑道:“你若不是以替下屬探疾來見我一見,我們哪好有機會說上話?你來前幾日我卻有風寒,不過調理得當早便好了,但我想著我家那小子肯定要給你添麻煩,所以干脆繼續‘病’著,我也是有話想對你說?!?/br> 小潘啊小潘,看看你爹!你為什么沒有遺傳到這些圓滑的精髓! 卓思衡真的很想拎著潘廣凌的脖領子來聽課,也感激潘惟山的周全考慮,慨嘆道:“我同雪赫名義上是上下職屬,實則卻更像手足,實不相瞞,我有時訓斥他怕是可能比伯父您還要兇狠一些?!?/br> “我要說的也正是此事?!迸宋┥胶鋈徽鹕淼?,“這兩年多謝你替我教養那個不爭氣的蠢材……我的兒子什么德性我自己清楚,他自小不愛讀書,專愛看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不過也罷,當爹的我努努力,熬到品級,給他謀個蔭職,也是我一個父親該行的事……可他那脾氣,云山啊,你說,他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官場???每每要替他料理一些開罪人后的人情往來,我時常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墒亲阅愕饺伟不ねㄅ?,他好像變了個人,雖更少回家,然而再沒得罪人惹事不說,有次年節后還找到我,叩拜行禮說自己之前胡鬧任性讓我cao心是為不孝,如今跟著你學了好些做人做官的道理,今后定要痛改前非。我真的是……喜出望外四個字難以形容那種為人父親看子女建木成材的心境……我給你的老師我的好友曾大人去信,也問了你到底何許人也,怎么有這樣通天徹地的本領?他倒是還跟我賣關子,只說他的學生自然是人中龍鳳?!?/br> 說完,潘惟山竟要給卓思衡行一禮:“尋常人家都知尊師重道,你便是我兒的恩師,我行一個尊師禮也是該有的?!?/br> 卓思衡最怕這個,趕緊去扶,又按著潘惟山坐下,略思忖了言辭后才緩緩開口:“雪赫只是不適合安化郡衙門的氛圍,其實以他的個性,若是去到個強腕能吏任下,定然早就做出一番功績了,我這絕非奉諂之語,伯父,你說雪赫小時愛看閑書,不鉆研科舉文章,可是恰好是他的‘閑書’知識造福了一方百姓,可見眼下的科舉雖也能為國掄才,卻仍是篩網不夠稠密,沒辦法真正選賢任能將有識之士依照個人的素養篩選出來,這不是雪赫的錯?!?/br> 潘惟山聽卓思衡講自己兒子,心中卻是微微一驚,心道這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官吏如此見微知著知人善任,或許真的是最合適整頓學風的人選,他能針砭時弊敢開口去言科舉祖宗之法的利弊,又似乎對任人有自己的認知…… “但如今瑾州地方上的學政若從宏遠著手,恐不能立竿見影?!迸宋┥接X得自己也真是年紀大了,忍不住叮囑年輕的卓思衡不要只著眼明處遠處,要多看眼前的弊端,先從微末出著手。 卓思衡覺得如果是曾大人在,也會這樣細心耐心提醒自己,心中頗為感激道:“晚輩明白,明日我就去州學看看情況?!?/br> “今天王伯棠的話雖說有試探和恫嚇你的意思,但其中一事卻是沒有夸大?!迸宋┥娇醋克己獬林覘l理先后已拿捏了分寸,愈發喜歡這個年輕人,干脆敞開天窗將話挑明,“他說州學如今廢弛,那也是實情。你去到那里先別忙著動手整飭,走訪后再落實自己的心思。我信你是有盤算的,但到底此事艱難,多想想如何保全自己并不算尸位素餐,還是要量力而行才更穩妥?!?/br> 這是官場混了幾十年老油條的忠告,卓思衡當然會聽,但他也只是有選擇的聽,嘴上表現得乖巧聽話懂事,但心中卻有股氣勁兒。 要是他弄不好眼下瑾州的學政,還談什么將來去整肅全國的學風? 更何況若是在唐家人眼皮底下辦事不力,那他豈不是對不起這份為他量身定做的人事調遣? 不論什么緣由,他都必須堅定且鋒銳的去行事,不能有半點溫軟之意,否則等待他的只有無盡的退避和失望。 卓思衡相信自己,但也倍感壓力。 離開潘府后他深吸一口氣,只覺海風咸潤填充肺腑,精神振作許多。已是許久沒來到過這樣繁華的城市,夜燈挑亮恍若白晝,卓思衡牽馬步行,趁著舒適的海濱春夜好好替自己理一理冗雜紛亂的思緒。 除去極北與南陲幾處偏遠州府,本朝各州均設州學作為官學治所,不同于國子監入學嚴苛,州學不單本地官宦子弟可以進入,普通人家的學子亦能在科試錄入后列名其中,只是本地官署衙門官吏的子嗣可免去學費,但其余人等還要籌措每年一筆不小的開銷。 州學大多是本地飽學之士作為老師傳授學業,一些學風繁盛之地更有已致仕歸鄉的朝廷大員為師員傾囊相授,所以州學算是地方上能接受到水平線基準教育的最佳選擇。 可近幾十年由于民間書院的興起,更多百姓愿意將孩子送去教育資源更多的書院里去,更何況民間書院不似官學如此多條框明文,官學的老師都是有明確俸祿多少,再窮的地方也不能虧少然而富庶之地也不可多添,這樣一來民間書院可以給足更好的待遇,自然吸引更多學問大家開堂授業。 州學之上的官員確實身有品級,但大多授業之師卻只是吏員,他們自然沒有必要白身一人還堅持在州學混跡,不如更實際一點,多拿點工資且有書院提供全家食宿等優待,何樂而不為? 故而除去本地官員的子弟,百姓已是大多不去到州學,然而因為恩蔭這一制度的存在,官宦子弟倒也不必辛苦讀書,老師反正拿得是死工資,學生好學便正常教,懶怠便也自己樂得賦閑,倒和國子監的情況極為類似…… 每個都是根本上的問題,但要做好這個手術,還是得先切開皮膚…… 卓思衡走著走著,不自覺想起之前送悉衡去熊崖書院時的自己,那時他和佟伯父還未曾深交,只能拜托佟師沛引薦,后又交涉一番才給弟弟賺來求學機會。彎繞辛勞費神費力,普天之下心系子女的長輩大抵如此。 他忽然意識到,這便是他的出發點,他既然也是人家的長兄,也為meimei弟弟殫精竭慮過,就該知道自己想送家人去哪里讀書,那旁的人也是一樣的。 將心比心來思考問題,或許是最直觀最有效的辦法。 于是第二日帶著陸恢前往州學時,卓思衡已然準備好了方案,可州學的現狀還是讓他大吃一驚。 雖然陸恢之前有來“踩點”向他匯報了一些情況,但眼見為實,州學督學從八品官員孫靜珈引著他一路看下來,所見所聞仍是足夠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