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37節
“大哥……如果不想自己去,我可以一道同去?!被酆馍平馊艘?,總不想卓思衡為難。 卓思衡卻兀自搖搖頭,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問了個別的問題:“阿慧,你還記得三嬸嬸嗎?” “記得?!被酆獾恼Z氣低柔語調卻干脆,“我還記得小時候三嬸身懷四弟時總怕我們兩人吃不夠,每次都將吃食分我們一點。那時我幾乎隔幾日就要發熱病上一回,她怕娘日日照顧我睡不好,就主動接我去她那里睡,讓娘能休息休息。夜里我咳嗽睡不著,她會唱歌給我聽,我若是要飲水,她就先將冰涼的井水放進陶罐自己抱暖后再喂給我喝?!?/br> 卓思衡靜靜聽完,眼前好像也出現朔州紛揚的亂雪:“三嬸那時身懷六甲,三叔還未罹難,她閑暇時拿手指在雪地里劃著教了我好多字?!?/br> “哥哥一定還記得,三叔和三嬸總是笑著的模樣,即使在勞役營的日子那樣苦,他們也從不埋怨……”慧衡語氣輕輕揚起,最后卻又歸于一聲長嘆。 三叔去世前的確如此,但自那往后,無常世事將一個孤苦女子的飄零人生撕得粉碎。 “我也想見見她,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也想讓她看看我如今身子已經好多啦,還能幫家里做事……”慧衡側身悄然拭去眼角的潮濕。 卓思衡起身安慰道:“好,但還是我先去見見三嬸和她哥哥姜大人,不然我們去了兩個,卻都不是她的親生骨rou,我怕三嬸一時傷懷。待我見過后再安排你單獨和她會面,你們也可以在后宅自由說些體己話?!?/br> 于是,此次前來只有卓思衡一人。 姜文瑤今年該是尚未四十才對,可此時站立悲泣的夫人卻仿佛枯槁之人,昔日笑靨芳華俱是凋零殆盡,但善睞長眸仍能看出悉衡俊逸樣貌的源頭。 慈衡的樣貌更肖似三叔,英氣明朗;悉衡則自姜氏處繼承了八九成的精致煥美。 “聞聽你狀元及第,供職翰林院,如今得見果然是長得一表人才……大哥大嫂泉下有知定能含笑心足……”姜文瑤緩緩止住淚聲,露出欣慰又悲苦的笑容,“我自得知卓家返京那日便想像今日一般求見……然而當年我自行求去,未曾患難與共,眼下何來面目與故人相認……可是……心中牽掛憂思日日摧折,幾番病痛,兄長不忍見我如此消沉,為我拋卻顏面求得一見……你愿意來見我已是寬仁至極,這一聲嬸嬸……我……實在受之有愧……” “嬸嬸不必如此自傷?!弊克己鈹v扶仿佛隨時就要傾倒的姜文瑤就座,而后坐于下首,“還望多多保重自身才是?!?/br> 姜文瑤強打起精神,泣聲喑喑道:“大公子如今一切安好?阿慧身子好些了么?夜里是否還會咳嗽難眠?可有了良緣?還有……還有我的那兩個……他們都好么?” “我沒什么毛病,一切都好,家里人也都好。阿慧回了帝京后身子已無大礙,只是春秋要多注意些,她聽說嬸嬸來尋,也是很想見您,待我后面安排你們二人私下相見,她有好多女孩子的話想私下和您說呢?!弊克己庵辣懿婚_下面的話題,輕輕吸氣,希望不管是語氣還是措辭都能盡量柔和,“此次會面我問過阿慈和悉弟,他們說讓您好好保重??墒悄惨姷轿夜律砬皝?,嬸嬸……這件事是強求不得的,即便我做哥哥也不好強扭他們的意愿押來面命,只會更傷你們之間的緣分?!?/br> 姜文瑤呆呆聽著,仿佛過了許久,眼淚已經流盡后才極其緩慢地點點頭道:“是我不好,不怪他們,我自知不配為母,未敢奢想相認……如今聽你親口告知他們過得安然,我也了卻一樁心事……” “嬸嬸當年對我和阿慧照拂有加,若有吩咐,我與她還當您是家人?!弊克己獠粫膊辉笍娗蟮苊?,但他自己卻也不能忘記當年種種。 姜文瑤正欲開口,忽聽一聲稚齡輕音歡暢雀躍飛入涼閣,緊接著一個小小的鵝黃絨團奔入簾內,直撲入她懷中。 “娘,你在同誰說話?” “苓笙,不得無禮……怎么自己跑來了……” “我不是自己來的,舅舅帶我來的!”小女孩一指身后,此時石木相交的階梯上才緩緩上來個人影,拂簾入內。 卓思衡起身朝姜文瑞行禮道:“姜大人見安?!?/br> 姜文瑞官職高于卓思衡,年齡輩分又長,卻仍是也還了個禮,輕聲道:“辛苦卓侍詔了……”他言辭之中大有愧疚之意,卓思衡請身讓坐,他也不肯,只看著外甥女纏著meimei,眼中似悲似喜,極其復雜。 姜文瑤將癡纏的女兒朝前推了推,說道:“這是我女兒苓笙,小孩子家不懂規矩,大公子莫要見怪?!?/br> 卓思衡來之前已聽佟鐸說過,姜文瑤后改嫁一梅姓人家,育有一女,小悉衡九歲,想必便是眼前這可愛女孩。其實單看眉眼也能看出,要是悉衡五歲時候也穿鵝黃色扎起兩個圓團頭,那一定和這女孩如同雙胞胎一般,哪怕自己和弟弟朝夕相處也是分不清楚。 梅苓笙聽見母親介紹自己,連忙稚拙地朝卓思衡見禮,口中學著母親念道:“大公子好,苓笙有禮了?!?/br> 卓思衡這輩子有兩個死xue,一個是他那該死的好奇心,一個是可愛天真的小孩子,見到與悉衡相像的梅苓笙這樣乖巧又惹人喜愛,心中都柔軟了大半,說道:“叫我哥哥就好?!?/br> 聞言,姜文瑤又紅了眼眶,姜大人見狀便讓她帶孩子先去玩耍,自己有話和卓侍詔講。 母女二人走遠后,姜文瑞仰頭嘆息,尾音長得仿佛穿堂而過的秋風。 “晚輩多謝大人安排會面?!弊克己膺€是決定先打破沉默。 姜文瑞苦笑道:“令你家為難,我原該告罪,只是我家小妹的樣子卓侍詔你已然得見……我們都是為人兄長的,自家meimei如此這般,怎能忍心?” 他聲音微微抖著,忽然向長長一拜道:“多謝成全我為兄之心?!?/br> 卓思衡趕忙伸手去扶,急道:“大人不必如此!” 姜文瑞被扶起后面上已有淚痕,聲音也是凄愴:“我如何不知你的為難?可是,阿瑤到底是我的meimei……卓家失勢之時,我父母便想讓她脫身,然而她與妹夫鶼鰈情深,又有了女兒,我便不忍,只好含淚眼睜睜看meimei去了極北苦寒之地……后來母親憂思而去,死前都未能見到阿瑤一面……父親又在此時病重……我心哀焦至極……得知妹夫在朔州過世,便瞞著家人接連發了十幾封信去,拿父母和孝道逼著她回來……可自歸來后,阿瑤沒過上一天快活日子,我們父親離世前,替她尋好梅家,并非我家無情無義逼女再嫁,而是我身體也自幼多病,那時膝下尚無子嗣,父親疼愛幺女,怕他百年后阿瑤孤苦無依,才為她尋了個可以依靠活命的人家……卓侍詔千萬不要責怪你三嬸嬸再嫁,那是父親死前苦苦相求,她才不得已答應的呀……” 卓思衡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釋自己雖然此時是卓家的大家長,但其實真的并不在意三嬸是否再嫁,也不覺這是什么背信棄義之舉,只安慰道:“大人方才說我亦是人兄,其中難處我是知曉的,若我meimei如此,我必然也是不忍得見?!?/br> 姜文瑞哀聲長嘆:“終是我對不住你家,若那兩個孩子心中有怨,便沖我來吧……阿瑤只是命苦之人,一生命運從未系于她手,不該受此折磨……” “慈衡和悉衡并未記怨?!弊克己獠幌M匀擞X得自己meimei弟弟有何怨懟,只平靜道,“我父母將他們視作己出,他們也將二老視為親生。故而過去之事便過去了吧,沒有什么怨恨與否,姜大人也要勸勸三嬸嬸,讓她勿要再執著了?!?/br> 事情本就在卓家流放定罪之事便再無從轉圜,他也注定不會逼迫弟妹強行相認,冷靜下來后,雙方都不再糾纏舊事,便是對彼此最大的釋懷。 更何況卓思衡是真心希望嬸嬸能身體康健。 自小芩園歸來,卓思衡一直心情郁郁。 一件看似誰都沒有錯的事,卻造成了幾乎每個人的不可逆傷害。他不再糾結過去之事如何發生,滿腦子想得都是今后如何避免此等慘劇重現。 若真是到了他要為信念與價值觀殊死一搏的時刻,他會否像祖父一樣毫不猶疑? 此時的卓思衡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更聰明更可靠的答案。 他叫來慧衡,給她一張姜大人手書的小芩園門帖,拿著此帖她可隨時登門拜訪,無需提前禮問。 慧衡未問哥哥此行如何,只與他說了些家中瑣事,待睡前準備離開之時,方才遲疑著探尋道:“哥哥,你……可曾對三嬸嬸將三妹四弟留下有過怨懟之語?” 第56章 慧衡很少詢問自己的看法,她善于揣測多于交流,內心有足夠的細膩、大腦有足夠智慧支持她以這種思維模式與家人相處,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她卻選擇了開口。 卓思衡也用認真的口吻如實相告:“其實父親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他問我如何再看當年的事情……阿慧,你也是女子,若是你嫁為人婦,難道便不是卓家血脈了么?你和我并無區別。我們共流同樣的親源之血,擁有在同一父母膝下承歡的記憶,共同讀過一本書,用一個人教的筆法寫出同一個姓氏,這些都不會因為嫁娶更改,家人就是家人?!?/br> 未有過的震顫自心底升騰,慧衡雖是仰首靜聽,心中卻猶如山呼海嘯,強自鎮定著點頭。 “同樣的道理,難道三嬸嫁入卓家,她便不是姜家的血脈了么?她的父母兄弟就該活生生受此骨rou分離之痛么?她是三叔的妻子,卻也是姜父姜母的女兒,是姜大人的meimei。這便是我當年給父親的答案?!弊克己庹f道。 “但,她也是三妹和四弟的母親……”慧衡咬了咬唇,似是鼓足勇氣般開口道,“在meimei和弟弟眼中,她到底是拋棄了他們的人啊……” “所以我們不能替他們做決定?!弊克己獾穆曇糇兊糜l堅定,“要讓他們自己選擇是否接受原諒,或者堅持不去理解與不去認同,哪怕是無所謂無所言,我們二人也不該出言置喙相勸。這是他們要面對和解決的心境,我們可以創造機會,但卻不能利用meimei弟弟對我們的信任替他們行使這個機會?!?/br> “哥哥,我有時多思,每每聽你說話卻能心境開闊?!被酆馔伦秩缰?,笑容也重新綻回面龐。 卓思衡與慧衡相視而笑道:“meimei,人就是這樣的,我也并非時時常備萬全之策不惑之心,尤其是事涉手足,我肯定比看起來更焦慮煩憂的?!?/br> “爹爹教過,性定者恒強。哥哥自小就看起來溫潤穩重,我還記得那天三嬸嬸來尋爹爹寫出寡請離的文書,哥哥輕聲的嘆息從沒停過,可面上還是乖順平靜一言不發,時至今日,面對同樣的人和事,你也還是一樣,分毫未曾移性?!?/br> 卓思衡愣了愣,心想不對啊,忙問:“可是那天我記得把你哄睡了???” 慧衡狡黠眨眼,比了個悄悄的手勢:“咱們家會裝假偽藏的人可不止哥哥一個?!?/br> …… 這邊慧衡和思衡在說話,那一邊慈衡在看悉衡收拾回書院的箱籠。 二人一言不發,一個看一個動,就這樣過了好久。 慈衡百無聊賴看著窗外那棵前年春天剛移栽過來的梧桐樹,十月濃金色的片片掌葉在月夜下婆娑凄迷,透著疏疏淡淡的清光。 再回頭看悉衡,已將大半東西收撿完畢最后查看。 “我給你那個醒神用的香囊呢?”她順口一問,“里面的藥芯改換新的了吧?” “上旬的時候就壞了,藥灑了一箱子?!毕ず庹f道。 慈衡知道自己針線極差針腳粗漏,只好道:“等秋天過去jiejie身子好了讓她再給你縫一個吧……” 屋內又恢復安靜,很久很久,悉衡忽然開口:“三姐,其實你還記得她,對嗎?” 慈衡刀子一樣的目光落在鎮定自若的弟弟身上,上下刮了個遍,圓圓睜著的眼睛像兩顆黑亮的火丸要給他洞穿兩個窟窿:“你想聽我說什么?” 悉衡淡淡道:“我想聽什么并不重要,因為她對我來說只是個陌生人,我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可jiejie卻在為此煩惱?!?/br> “也就一點點吧?!贝群獾挂菜?,反正在這個家,她想藏什么心思都是藏不住的,哥哥jiejie弟弟,各個人精,她將頭枕在手上,幽幽道,“與其說煩擾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想爹和娘了?!?/br> “其實三jiejie心中都是明白的,我們并不是沒有爹娘的可憐人?!毕ず馔群庖黄鹜虼巴獾奈嗤┡c月,“我們其實一直都很快活?!?/br> 慈衡明白弟弟的意思,幸福的人沒必要將時間浪費在怨恨上,卓衍和宋良玉的存在讓這個世間并不虧欠她什么了。思及此處,她忽然有了做jiejie的勁頭,站起來道:“明天我去給你再抓一副醒神的藥來,你先拿紙湊合包著,下旬回來我給你重新縫一個香囊?!?/br> “這次辛苦jiejie縫得嚴實些?!毕ず庹f著笑了笑。 …… 這個秋天雖有風波,但卓家卻過得依舊溫馨和暢,唯一的大事是剛入冬年節前,卓思衡又為宅院里添了個家仆。 卓家一直只有三個仆人,負責廚房和內院粗雜的柴六嫂,負責灑掃洗衣和慧衡慈衡近身瑣事的阿環,以及掌管全部外出車馬的伏季。他們三人不似大宅院里的家仆,是卓家文書上雇傭來的下人。然而卓思衡此次尋來的卻是第一個帶著賣身契的仆人。 此人名叫陳榕,是卓思衡自憫人司買回的家仆。憫人司是刑部關押受罪犯牽連的無罪家眷處,當年卓家婦孺便都在押此處。陳榕的父親是官焙局的差役,專負責貢茶入京的押運。其父沒有品級,卻牽扯入一樁年初監守自盜的官司里。官焙局一名膽大包天的茶官居然私自勾連賊人,劫走貢茶,而后上報失竊,再與賊人私分貢茶售賣。 此等行徑基本就約等于藐視皇家權力,賊官均遭族誅斬首,陳榕父親是此次押送當差者之一,也受到牽連問斬,家人盡沒入憫人司,發配發賣為奴。陳榕的祖母已年屆七十,經不起折騰一病而亡,陳榕年方十三,比悉衡還小一歲,被貶為奴由憫人司發賣。 “難道哥哥是可憐他?” 看見卓思衡領著陳榕進涼閣談話,慈衡忍不住去問jiejie。 慧衡替她掖別好耳際的一縷頑皮細發,笑道:“憫人司一年到頭發賣的官奴不計其數,哪個不能說出一段各自的凄慘?為何哥哥偏偏買了他?” 慈衡思索半晌,仍是搖頭道:“jiejie,你就告訴我吧!這些彎彎繞的事我最不擅長啦!” 慧衡輕點她額頭一下,卻還是笑著取出一方紙張來遞過去:“你看看,這是叫陳榕那孩子的賣身契約?!?/br> “這上面有什么好看的么……”慈衡拿過來粗粗看過,“不就是籍貫和在籍一類的嘛,字又小,又帶手印和畫押……” “你當大夫給人看病也這樣粗心?”慧衡無奈笑道。 “那自然不是,人命在身,必當慎之又慎!”慈衡自豪背誦起榮大夫教她的第一課。 “那你怎么看這些帶字的東西就不能再用一點心呢?”慧衡纖細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陳榕賣身契上的籍貫,“你看看這是哪里?” “瑾州安化郡廬陵縣……”慈衡起初讀得拉著長音,可讀完時卻安靜下來眨眨眼,“這不是……哥哥可能要外放去的州郡么?” 慧衡一副循循善誘教meimei很是心累的模樣,耐心道:“想來哥哥已看過所有能看的書,找過書本里安化郡的內容,該去問問真正生活在那里的人,此地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去處,未雨綢繆見微知著當如是也?!?/br> “哥哥真是厲害!這都能想到!我看其他那些官員未必就能做到這樣用功?!贝群夂薏坏么藭r卓思衡就在,聽到她這番夸獎,再反過來夸她一番。 慧衡覺得或許到了該談論大哥外任的時機,于是拉過慈衡的手說道:“阿慈,jiejie問你,你可有想過嫁人成親?” 慈衡立即抽回手警覺道:“干嘛!你自己都沒嫁人呢,不許來試探我!再說咱們家不是不興催婚逼嫁這一套的嗎?” 她雖然已是十八歲,尋常家女孩這個年紀大多已是定親等待最后的嫁娶,可卓思衡一問,慈衡就大義凜然表示自己要學jiejie,于是便也一直沒有提過此事。 慧衡似是極欣賞meimei這個回答,不以為忤道:“好,既然你也有這個心思,那jiejie再問你,你可愿意到同哥哥一起到嶺南去見見世面,看看大好河山?” “這個不比嫁人有趣多啦!我當然愿意??墒窃蹅円患也皇且黄痣S哥哥上任的嗎?jiejie干嘛對我多此一問?”心寬如慈衡也覺得這個問題哪里透著不對勁。 “因為我和四弟大概是不會去的?!被酆獾痛姑佳?,輕聲道。 “為什么?”慈衡驚訝道。 “四弟就讀的書院是哥哥好不容易求來的,他在熊崖書院進學識略精微已有所成,哥哥是斷然不會讓他半途而廢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