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36節
卓思衡回家一直埋頭書間,晚飯也單獨在書房吃,今日剛好是悉衡自書院回來旬休的日子,慈衡也在家,兩個人本想去找哥哥一同吃飯,卻被慧衡攔下道:“咱們三個吃就是了,大哥從宮里回來后好像買了好些書要看,許是要緊公務?!?/br> “二姐,你知道哥哥新買回來的都是什么書?”悉衡總是很敏銳的。 “書坊送來的都是些游記筆記一類,還有好些方志地理的?!被酆夥瓝旎貞?,忽然想到還有個共同點,“還有……這些書都是講南方幾個州的?!?/br> 安靜的餐桌上擺著四道柴六嫂精心搭配的葷素菜色與兩道熱湯,然而只有卓慈衡一個人懂得欣賞美味,悶頭專心吃飯,慧衡和悉衡都未動筷,滿懷心事沉默不語。 待到慈衡心滿意足吃完,撂下碗說道:“柴六嫂手藝越來越好了,這要是不在咱們家出去開店,保證名滿帝京!這次的水龍圓子做得鮮滑彈牙,真是一絕!jiejie,我明天想吃筍rou餛飩了?!?/br> 她興奮表達完自己對生活的熱情與明天的憧憬,卻見jiejie和弟弟仿佛對著一桌食物默哀,一時有點迷茫。 “大哥是要外放了么?”悉衡忽然開口。 慧衡澀然道:“怕是要去南方……” “南方也分江南府和嶺南三州?!毕ず饽昙o輕輕,蹙起眉來卻總是有股與年齡不符的老成感,“我們家朝中并無根基脈絡,無人能替哥哥奔走,閑地美差是輪不到的?!?/br> “嶺南三州人煙荒僻燠熱難當,哥哥自幼長在北地,怎能消受?”慧衡聲音惴惴。 慈衡看看jiejie,看看弟弟,起身出門一氣呵成,徑直疾行到涼閣書房,二話不說推門而入,拽起正伏案的卓思衡急道:“哥哥!你要外放了是不是!還要去嶺南三州那種人煙罕至的地方是不是!” 卓思衡自書頁間滿臉詫異抬頭道:“誰告訴你的?” “jiejie和弟弟說的!” 于是,兄弟姐妹四人聚坐書房,慈衡幾乎要把自己的藤墩挪到卓思衡身后去來躲避慧衡和悉衡銳利的目光。 卓思衡已知曉前因后果,看著慈衡可憐的模樣心中好笑,柔聲又無奈對她說道:“但凡你吃飯的時候認真聽一句呢……” 慈衡習慣性想頂嘴,但被慧衡一眼看去,立刻識趣安靜。 “與其瞎猜不如直接來問我,一家人嘛,我不和外面說是有所顧忌,你們是我的弟弟meimei,只是此事尚未確定,皇上也只是和我說個想法,具體事宜還要年底任期滿后才有確切公文?!弊克己饷鎸胰说哪托暮湍托钥偸呛芎玫?。 “如果外任嶺南,我不放心哥哥一個人去?!?/br> 這次家庭會議很意外,從來話少的悉衡居然第一個表態。 “我也一樣!”慈衡立即表示。 卓思衡搶在慧衡開口前說道:“我會考慮一下咱們家人的去留,不過這也是后話了,今年過年還是可以團圓的,別的事之后再說?!?/br> 其實他心中有了個主意,打算留慧衡單獨談談,誰知阿環忽然傳話,說門外來了客人,指明要卓大人收帖子。 卓思衡心道這已經用過晚飯的時間,誰挑這個時候來?接過帖子一看卻是愣住,也顧不上別的,對meimei和弟弟說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br> 他方至屋門,又回頭對家人笑了笑:“旁的事先不要多想,咱們先過好眼下的日子?!闭f完離去。 給卓思衡遞來帖子的人正是佟師沛。 帖子也完全沒按格式寫,屬于佟伯父看了會昏厥那種風格,上面只寫了:去留之事,速來府上,急! 那個急字佟師沛寫得確實挺著急,墨都用沒了,飛白半筆,倒有點顛張狂素的意蘊在里頭。 卓思衡沒想到的是,佟師沛居然知道他可能要外放,難道是佟伯父得到的消息? 馬車抵達佟府,果然有下人在外等候,引卓思衡到佟師沛的書房。 里面還不止一個人。 趙霆安在原地走來走去,顯得極為焦慮,佟師沛則抱臂靠在書架一側,眉頭比胳膊抱得還緊一些。 見卓思衡到了,兩人都趕緊圍上來,待到屋內只剩他們仨時,佟師沛急道:“你果真要外放到瑾州去了?” “不能去瑾州??!”趙霆安不等卓思衡回答便搶話。 卓思衡笑了笑正欲開口,又被佟師沛截去話:“瑾州什么都好,就是州府不好!” “你知道他們州知州是誰么?”趙霆安也湊上前來追問。 “他們知州叫王伯棠!”佟師沛立刻接上。 “你知道王伯棠是誰嗎?”趙霆安接著逼問。 就在卓思衡快被這兩人一人一句堵到憋死前,書房的門忽然開了。 佟鐸冷著一張鐵青色的臉邁步入內。 佟師沛和趙霆安立刻恢復安靜,各叫各的。 “世伯?!?/br> “父親?!?/br> 卓思衡也行禮道:“佟伯父安好?!?/br> 佟鐸看也不看自家這兩個孩子,只對卓思衡點點頭,徑直入內坐下。 “你們兩個,出去?!?/br> 佟師沛和趙霆安兩人不敢違逆,乖巧得像是兩只耷拉耳朵的兔子,安靜離開自己的書房。 佟鐸看著兩人背影,氣也說不上,怒也不至于,只是無奈搖搖頭,又看卓思衡還在站著,招呼他靠近了坐。 然后,他才緩緩低聲道:“王伯棠是唐令熙的女婿,唐祺飛的姐夫?!?/br> 卓思衡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們家女兒還真多。 可他真正關心的不是未來頂頭上司何許人也,而是別的問題。 “佟伯父,恕晚輩無禮,想必方則和伯英是在您這里知曉此事的吧?!弊克己庹\心發問。 佟鐸向來欣賞喜歡他,被這樣問并不生氣,反倒釋然笑道:“到底在朝堂上熬過大半輩子,吏部有幾個老朋友可以問些消息,他們告知我說皇上特意叮囑今年空出的瑾州安化郡通判要留著,不必上議人選,想著秋獵的事,我便知道這是皇上要把你送出中樞去啊……” “佟伯父洞若觀火?!弊克己獯蛐难劾锞磁逖矍斑@位老邁的退休干部,“安化郡的確有了通判的空缺,但到底晚輩三年任期未滿,此事皇上屬意,卻仍不確鑿?!?/br> “離遠些是好事,我聽后了只覺得安心?!辟¤I的皺紋似也隨著笑意舒展開來,“你雖是有功,可還是沾染了不該在這個關頭沾染的人和事,遠一些避一避,以你的能耐他日帶功還朝是必然的,我看中的人是不會久居人下的?!?/br> 秋獵歸來,佟鐸是第一個與自己透徹分析此事的人,卓思衡雖萬事自己做主心中有數,此時也多少有了松弛感,仿佛不再孤軍奮戰一般,那種嚴陣以待的心情似也緩解了。 佟鐸卻變回嚴肅臉色,哼了一聲道:“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原本是想找他告知你些消息,誰知他自己慌了陣腳,又抓來自己舅子當狗頭軍師,兩個人想著給你商量一下謊報個病留在帝京,真是異想天開!” 卓思衡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搖頭笑了好久。 “宛陽唐氏……”佟鐸冷笑一聲道,“宛陽唐氏有什么可怕的?在咱們官家那處排過號的,從沒人全須全尾自朝堂安老?!?/br> “我并不懼怕唐氏?!弊克己庵蕾¤I這樣說是為鼓勵自己有一番作為,于是朗然道,“唐氏勢大,未必是福,我與其的恩怨也未必就是禍。朝中既然人人知道我與他門第不和,若是他們再勾結排擠做出過格之舉,豈不更顯得他們真應了高永清所言?” “你能如此想最好!”佟鐸聽罷撫掌,“到高天廣地去磨煉自己的鋒刃,好好淬煉自己的本領,要給自己拼出回朝的資本,這些才是最要緊的,若是想太多人情世故牽絆仇怨,倒顯得庸人自擾了。你能明白這點再好不過?!?/br> 卓思衡起身向佟鐸深躬行禮,動容道:“自秋獵歸來諸多事端,伯父是頭一個對晚輩推心置腹明辨利害之人,請再受晚輩一拜?!毖援呍侔?。 佟鐸也是心顫動容,當即想要伸手去扶,可想了想,還是受下這一禮,許久后才嘆聲道:“不怕你猜度,我起初結交你,是擔憂方則朝中沒有個兄弟手足,你雖聰慧至極有天縱之才,卻心性淳定潔行安然,我心中是有盼望你能助方則一臂之力的。再加上我敬佩你祖父為人,故而多有照拂,也并非全然純粹??墒侨陙硪娔阈惺屡c心胸,我又怎能不喜?今日種種我確實費了些周章探知,你的謝我收下,然而你我既已交心,今后莫要再同我這個枯朽之人見外了?!?/br> 卓思衡聽著此番肺腑之言,一時心胸翻涌,他早知佟鐸有讓他攜伴佟師沛之意,只是此乃人之常情,佟家從未有過加害之意,初入官場時佟家多為他利用人脈探聽消息,令他知曉好些無法言說的關竅,這其中的情誼和恩惠是遠遠大于利用的。 “父親曾教導我,做人為官必當多有權衡,然而權衡一事,卻是要輕利重由。我與方則是真心交好,他方才急至自亂陣腳,我看著雖也覺得好笑,但心中卻是溫暖的。此等情誼絕非交換,我若為得權術利益與方則相交,想必伯父也必然不會如今日一般至誠待我?!?/br> 卓思衡此話也是皆出自肺腑,佟鐸聽罷眼中渾濁,自抑許久才不至哽咽言語:“好……如此這般,你們兄弟要相互扶持,斬玉斷金必能不在話下……” 卓思衡鄭重答允后,佟鐸又與他交待了好些外任的注意事項,待到最后話無可說,他似想起一件難事,沉吟遲疑后方才開口: “……你還記得姜家嗎?” 第55章 小芩園是太宗業平年間賜予姜家的一座別苑,筑于京郊翠臺嶺余脈,環清抱碧,引楠溪活水入園構景,所擬天然圖畫仿若自造一方天凈云清之地。 含章姜氏是詩禮傳家的望族名門,其先祖創立的梁壁書院聲譽并州惠達四方,與青州的江鄉書院并駕齊驅,士林學子所言學海雙魁“北梁壁,南江鄉”便是贊此二書院如學壇明珠,交相輝映。 卓思衡隨姜家仆人穿過廊橋抵達內苑,皎潔白壁苑門上刻有太宗親書“德音孔昭”四字,他便明白此園以“芩”為名以此四字為題,必然是用了《詩經小雅鹿鳴》的典故。 讀書人家的園林宅邸愛用四書五經為名之典故,大多莊重肅穆,此園的名字和布局卻都輕靈跳脫,暗含君子好客之德,但又不失婉曲典雅之美。 當真不俗。 一入內苑豁然開朗,再無游廊長橋,皆以木石為綴,半遮半嶂之間彎出一道涓細溪水,半繞一座雕梁飛檐的吊腳涼閣。 這涼閣比自家的那個要大十余倍,卻大半被花木遮掩,只有屋檐和紫銅檐鈴隱約可望。 直到近前,踩過溪水間的石道,卓思衡才看見涼閣四周懸掛的紫竹簟簾與輕羅帷幔后似已有人。 仆人不再送內,朝他行禮后告辭。 卓思衡略正衣冠,涼閣無門,他便輕叩前柱三聲后才徐徐而入。 屋內的女子陡然站起,看著他進來似不受控制般“啊”一聲,可再去看他身后并無旁人跟隨,一時之間仿佛將落的秋葉一般搖搖欲墜。 卓思衡思忖許久的稱呼,最終還是在見到姜氏時改了回來: “三嬸嬸,侄兒遲來拜訪問候,令您憂懷,實屬不敬?!?/br> 姜氏沒有想到他會以舊日稱呼,心中悲喜相煎一時情難自已,以手帕掩面站立而泣。 卓思衡躬身長拜,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此時也不知是該松口氣還是心中繼續焦灼。 那日,佟鐸說國子監司業姜文瑞找到他說,知道他家公子與翰林院卓侍詔是同榜好友,便希望他能從中斡旋,讓自家妹子與卓家人得見一面。 卓思衡先前聽到姜家便大概猜到是誰,聽佟鐸有此一句便了然這位姜文瑞大人正是他曾經三嬸的母家哥哥。 佟鐸面露難色道:“此乃你家家事,我雖腆居你的長輩,仍是不好置喙的,你若覺得不妥,我幫你回絕便是了?!?/br> 卓思衡知道佟伯父為別人私家舊事傳話的尷尬境地,謝過他即便如此仍為自家著想如實相告,那日大相國寺聽到的佛前哀告久久盤桓,他并不打算拒絕這次邀約。 “我愿意見面,只是……我的三妹四弟是否愿意,還要我回去問問,總不好我替他們做這樣的主?!弊克己庾约菏呛芟胍娫泴ψ约汉苁钦疹櫟膵饗鹨幻?,但他的meimei弟弟卻未必如此。 佟鐸見他為家中弟妹多有體諒看顧,語氣里多了感懷與動容道:“這件事我知你也艱難,可姜大人苦求不止,當時情形,實在難以一口回絕……我想到底還是該問問你的意見,如今你便是卓家的家主,有些決斷本也該是你來做的。你的意思我會告知姜大人,你也做些準備,他meimei如今已經再嫁,膝下還有一五歲小女,這些你和你家里人都還是知道的好……” 不日,姜文瑞聽說卓家愿意來人會面自己的meimei姜文瑤,忙收拾出小芩園的內苑方便私下交談,又安排好了來去的車馬,卓思衡覺得自己作為兄長,大概最多也是這般體貼。然而他卻沒帶來姜文瑤真正想見的一雙親生兒女。 返回自家后,卓思衡將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三個meimei弟弟,只說自己絕不強迫,怎么想就怎么說,最后他來善后就是。 卓衍宋良玉夫妻從未對兄弟姐妹四人各有所出的真相加以遮蓋掩藏,他們四人自小養在卓宋二人膝下,從未因親生與否有過半分嫌隙芥蒂。故而慈衡與悉衡都知曉自己的親生父母何許人也,此時聽說親生母親要見他們,也都顯得極為平靜。 “我就不去了?!贝群饪偸钦f話很快,她的拒絕并沒顯出半點為難和窘迫,“我記不清她的模樣了,見不見都沒有必要,看了也不知道說什么,要是冷冷淡淡大家豈不更是尷尬介懷?不如不見來得輕松。大哥讓她好好保重,無需牽掛我與弟弟?!?/br> “三姐不記得,我更全無印象,不必見了?!毕ず庥盟氂械牡Z氣說道。 卓思衡其實早就料到慈衡和悉衡不會同意,自己的meimei弟弟什么脾氣他自己了解,只是這樣重要的事,終歸要問一下尊重他們的意見。 如此,他既不挽留也不多言勸說,只讓他們去忙各自的事,并囑咐既然已經拿定主意那就不必多心多想。 然而慧衡卻在二人離去后主動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