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102節
蔣思梅與蔣思月這時才走過來,說些場面上的安撫話。 這時門廊里又有動靜,梁傾回身一看,是一個灰發矮胖的中年男人,身邊跟了個眉間憂心忡忡的年輕女人。 大概是陳謙與蔣嶺章的妻子回來了。 蔣思雪緩過來口氣,撲上去問:“小章有消息么?!?/br> 陳謙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幾歲,說:“爸的幾個老戰友,還有那些平時走動頻繁的老部下,我都一家一家找了。要么就是稱病打發了,要么留我喝茶,說來說去也只是關心爸的病情,對小章那是只字不提。我呸,爸好的時候那叫一個殷勤?!?/br> 他平素總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樣,小時候對待周嶺泉也算溫和,如今說這些話時,也面目猙獰起來。 那新婚妻子更是不說話,她父母亦是體制內的,嫁他時都說蔣嶺章前途無量,如今新婚一年不到便出了事。 她既擔心丈夫情形,又有些別的怨懟,見周嶺泉攜著梁傾好好地站在面前,便覺得他們在看笑話,說:“ 大哥平時不來,家里出了事,倒是體體面面地過來了?!?/br> 陳謙聽了這句攛掇,更是按捺不住,抓了周嶺泉的衣領說:“江西那個項目都這么久了,是不是你去舉報的,你就是想害嶺章?是不是?” 又是一陣喧鬧,還是李叔并了個小勤務兵,才將他從周嶺泉身上扯下來。 周嶺泉全程未作聲,也未還手,任他將他的衣領扯掉了兩顆扣子。 那扣子順著木地板,滾進犄角旮旯里,沒人在意。 蔣思雪并未上前阻止,只是面色慘白地望著面前這一幕,像是魔怔了。 這二十多年的平靜生活如同海市蜃樓,終還是塌了個徹底。 她忽然覺得有人在看她,發現是周嶺泉領回來的那個年輕女孩,她看著她的眼神,責備,悲憫,失望。 —— 大概她今日所得,不過是年輕時任性和逃避的惡果。 等她再回過神,兩個年輕人已相攜而去。 別墅門口只有幽幽一層光,她目送他們緊緊牽著手,消失在浮浮沉沉的黑暗中。 - 又是李叔開車。 “你別怪你媽,她幾晚沒闔眼了,難免脾氣躁。嶺章這事兒,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也是奇了?!?/br> 周嶺泉冷哂,心想,蔣家三代從政,本就樹敵眾多,蔣嶺章急功近利,拉幫結派,逢迎上意的事跡他在南邊都有所耳聞,哪有什么新奇的。他雖心中這樣想著,嘴里也只答好。 車行至醫院。兩人落了車,周嶺泉讓李叔先回家歇息,兩人自行上樓。 本就是深夜,高干病房這層格外靜,梁傾拖住周嶺泉的手,覺得他的體溫也比平時低,反倒需要從她這里汲取一些溫度。 蔣振業在重癥監護室沉睡著。 周嶺泉透過玻璃看,發覺不知何時他已是個如此衰朽的老人了。 印象中自他懂事起,他對他總是寡言而嚴厲的,祖孫之間溫情的時刻實在缺缺。若是做了錯事,或是學業有所退步,那么受懲罰便是理所應當。 但他對嶺章又全然不同,每每蔣思雪領著蔣嶺章來探望,他總是會安排嶺章喜歡的吃食和小玩意兒,有時還在院子里陪他踢球,溜旱冰。 后來他再回頭看兒時回憶,覺得蔣振業于他更像是個嚴厲的父親而非和藹的祖父。 也許有良苦用心在其中 —— 但他那時只是個無辜的孩童,渴望很多的愛。 記起白瓊之在病榻上與他說過‘你外公不是不疼你的,只是你與你弟弟不同,他要為你做打算,盼你成人成材?!?/br> 也許... 只是白瓊之早已故去,蔣振業也倒下了,許多是非因果,過往心結都不再有對證。 也不值得再對證。 他就這般在病房外靜立片刻,直到梁傾挽上他的手臂,輕輕倚在他肩頭,說:“我好困啊。我們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來罷?!?/br> 他這才回過神來,牽著她離開。 還未拐到電梯處,又見那邊拐彎走過來一個人。 是蔣思雪。 三人打了照面,想起方才家中那些畫面,都有些尷尬。 周嶺泉仍是一副不介懷的口吻,溫和地問:“媽,你怎么自個兒來了?!?/br> 蔣思雪自覺方才在家中也有些失態,訕訕道:“我也睡不著,來守著你外公?!?/br> 兩人便又陪著蔣思雪在病房外落座一陣。 “你這兩日若是不那么忙,就在北城多留兩天,多來看看你外公?!?/br> “我這周都在這兒。媽,事情多,您也當心身體?!?/br> “我還好,主要還是你陳叔叔在跑前跑后?!鳖D一頓說,“家里事情多,讓梁小姐看笑話了?!?/br> 梁傾禮貌地一笑。 他們都看得出來,蔣思雪滿心惦記著蔣嶺章的事情,再找不出話題可聊。 三人無話地坐了一刻鐘,中途見護士進出換藥,便又問問情形,得到的也只是和之前差不多的答案。 前幾日蔣思雪眼前總是人來人往,一刻不停,一頭打聽蔣嶺章,一頭照顧蔣振業,總之不得閑暇。如今她卻仿佛消受不了這種夜的凝滯,對他二人說,“你們不如先回去吧?!?/br> 周嶺泉點點頭,攜著梁傾起身。又再望一眼蔣振業的病榻,瑩藍色的醫療監測儀器,一閃一閃 —— 他像記起什么,背對著蔣思雪問,“媽,你還記不記得回歸那年我們和外公一起去港城?!?/br> “記得。怎么了?”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刨根問底,問她當年為什么要帶他而不是嶺章去港城游玩。 畢竟,那是記憶中唯一一次他們母子一同出游。 這個問題他攢了二十多年。 孩童時,他以為那純粹是出于他們之間稀有的母子之愛,也因此原諒了她在他生活中其他時候的缺席。 后來卻得知—— 那時汪家英去世不久,蔣思雪到達港城后曾經試圖向周啟泓遞話,想要與他一見。 最終周啟泓卻并未露面。 “沒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來。我們先走了?!?/br> 第80章 淹沒 兩人因這一檔猶如八點檔的鬧劇提前結束休假, 最高興的人是張陽。 周嶺泉這個假是硬擠的,在新西蘭工作手機都不開機,他給他私人手機打電話, 不接, 發信息,已閱不回??砂褟堦柍顗牧?。 聽聞周嶺泉要回,他便即刻也從港城出發來了北城。 雖然周嶺泉說有些私事, 暫時不回港城,但許多事務也可以在公司的北城辦公室打理。 第二天九點不到, 車就等在了樓下。 梁傾是被張陽的電話振醒的。他說實在聯系不上周嶺泉, 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了, 十點還約了銀行開會。 梁傾將電話掛了,因前夜拉了遮光窗簾,室內全然不辨晨昏。 她輕輕摸摸周嶺泉的鬢角,后者哼唧一聲, 轉身將她嚴嚴實實地摟在懷里, 卻不睜眼。 “起床干活了小周同志?!?/br> “不想干活, 只想...” 周嶺泉貼著她耳朵說出最后兩字, 干脆掀起被子,將他們都悶進被子里,眼都懶得睜,亂七八糟地吻她。 梁傾一邊被他弄得很癢,一邊被他逗得發抖, 尖聲尖氣地笑 —— 這種絕世霸總黃文爛梗竟然從周嶺泉嘴里說出來, 太具喜感。 一時間, 自昨夜便縈繞在他二人間的無力感沖淡些。 被子里好熱。 周嶺泉將她摟得無法呼吸, 說“這幾天你就住我這兒。陪陪我好嗎?!?/br> “當然?!?/br> - 梁傾為這次旅行請了完整的兩周假期, 她也不準備銷假,恰逢賀灼那邊那門課程的期中考試剛過,各組都上交了中期報告,每組針對一個目前反暴力家庭法實施過程中的實際問題進行了法律分析,并從比較法角度提出了建議。 她有一周假期,便自告奮勇去幫忙整理和批改報告。 到達賀灼辦公室時是午間時分,不料進門卻見還有兩個人,都與賀灼年紀相仿。其中一個梁傾倒是見過,是這門課的聯合講師,姓龔,p大的專職教授,于家庭法領域頗有建樹。 另一位賀灼介紹才知,是他們本科時代的同學,姓陳,后來出國讀法學院,又在國外當了許多年學者,現下在賓大法學院做副教授,學術成績斐然。她帶副眼鏡,外表樸素,然而言談舉止從容平和,沒有一絲浮躁之氣。 梁傾無意打擾他們對話,本想退出去,三人卻說公事已經聊完,邀她一塊兒坐下聊天吃小餅干。 “小梁,你賀老師對你評價很高啊。你平時工作本就那么忙,這兒的事情也不少,真是辛苦你了?!饼徖蠋熆蜌獾?。 梁傾笑笑,搖搖頭說,“賀老師于我有恩,況且這確實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不覺得辛苦?!?/br> 陳老師不知她和賀灼的淵源,想開口詢問,梁傾卻主動說:“當年我母親也是家庭暴力受害者,當年我通過本科學校的法律援助中心聯系上的賀律師,在離婚過程中,我繼父嘗試傷害我和我母親,我母親失手推了我繼父,間接造成他死亡。這個案子后來還成了最高法家暴正當防衛的示范性案例。是賀律師幫助我母親辯護,脫罪,并且完成了債務分割?!?/br> 她很平靜,說完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完整地與旁人分享自己的經歷。 屏息傾聽的三人對她致以平靜的微笑。 這是個潔凈樸素的房間,秋初北方的太陽清清澈澈地灑進來,窗外傳來些校園中朦朧的歡聲笑語。她與三位智慧的,沉穩的,有力量的女性坐在一起。 她似乎在這一刻突然才意識到,當初確信會困她此生的夢魘,正一寸一寸離她遠去。 —— 甚至談不上什么與黑暗的過去交手,掙扎,戰斗。 她只是在一直向前走,不曾回過頭,不經意間就走了很遠很遠。 “后來我總想,我當然是不幸的,但是起碼我的本科學校有法律援助中心,我可以在那里優先得到幫助。但是還有更多的受害者,尤其是農村地區的,或是教育水平低一些的,她們求助無門,甚至都不知道自身正在遭受的是違法犯罪,只是默默忍受?!?/br> “你說的對?!标惱蠋熣J同道,“法律從業者眾多,但真正能投身法律公益事業的人都太少了。說起來有點遺憾?!?/br> “是,不過也沒辦法,生存壓力大,大家都要養家糊口,若不是因為我的個人經歷,我可能也不會涉足這個領域?!?/br> “我聽說你在kc做并購。kc是個很好的平臺,不過,你賀老師說你做研究類的事情很認真,是這塊料子,老跟我們說可惜可惜,怎么樣,之后有沒有想過出國讀書,又或者,干脆轉個領域,以后去你龔老師那兒讀博...”陳老師打趣。 梁傾笑了笑,說:“其實是想過要出去看看的。不過,一則也是財務方面還是有些壓力,二則也是沒想好,是繼續做下去,還是換個方向?!?/br> 陳老師報以微笑,有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