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84節
好在她壓對了寶 —— 周嶺泉與周緒漣的股份占比已很能說明問題,無論是出于忌憚也好,暫時的父子置氣也罷,周啟泓在這個節點無疑是選擇了周嶺泉的。 - 晚一些,周嶺泉自外頭抽煙回來,見大概是交接班間隙,走廊空無一人,大概盧珍帶著三個孩子出去晚餐了。 他走到病房門口,自玻璃小窗內望去。周啟泓仍然插著管,閉目似沉睡。 他生前遺囑中提到若在腦死亡的情況下,授權醫院在48小時后進行拔管。 即是今晚凌晨。 這樣一個雷厲風行,一生傳奇的人,結局匆促。 他一個人坐在走廊長椅上沉思,忽地走廊上傳來一陣頻率極快的腳步聲,很有特色。 來人是姚鹿。 她就在這間醫院工作,這幾日自然圍著這邊打轉。 姚鹿在這個各人心懷鬼胎的大家族里有自己的處世之道 —— 裝傻充愣,不該她過問的一概不過問。 她是真的存了濟世之心,一心撲在治病救人做科研上,對他們家這些紛爭并無半點摻合的欲望,因此并不把人往低了去想,去看。 從前一些年,周嶺泉與周緒漣相安無事,也有姚鹿在其中斡旋的功勞。 “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坐著,想什么呢?!?/br> 她遞給他一杯熱豆漿。 周嶺泉接過去,握在手里,溫和道,“沒什么。這幾天你也辛苦了。我哥呢?!?/br> “他這幾天沒闔眼,我強迫他去車上睡一會兒。雖然他嘴上不說,但爸爸去世,他心里總歸是很難過的。你呢... 你還好吧,我看他們這幾天把你折騰得也夠嗆?!?/br> “... 大哥與爸爸親近??梢岳斫??!?/br> “大概吧,他小時候的事情,尤其與爸爸相關的與我說的也并不多。這兩年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 哎... 你們這些父子兄弟的,好好說話這么難呢?!?/br> 周嶺泉覺得她這話些許天真,卻沒有再說什么。溫和地笑笑。 想了想,他這一家子,父子夫妻,沒有一層關系不透著生疏和別扭。 “對了,你前兩天去哪里了。初一,大伯家吃飯,唯獨你缺席?!?/br> “去找一個朋友,她生病了?!?/br> “喜歡的人?”姚鹿問,“上次拜托我照顧的也是那位的... meimei?”。 周嶺泉點點頭。 “難得難得?!币β拐Z氣輕快,是真為他高興的意思。后又咬著吸管問:“有什么打算?” 周嶺泉垂頭不語。 兩人悶坐一陣,這兩天人和事走馬燈似的過了眼去,如今靜下來,想拉家常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周嶺泉深知今夜之后他必將與周緒漣站在對立面,以后怕是也沒有什么與姚鹿坐下好好聊天的時機了。 “大嫂,當年大哥眼看就要回港城,你怎么還答應了求婚。那時候家里的情況并不明朗,我聽說你本來的志向是在柏林做研究?!?/br> —— 又何苦淌他們家這趟渾水。 姚鹿將豆漿吸得震天響,笑了笑,說,“還能為什么... 不就是太喜歡你哥哥了嘛,不忍心當下放棄... 那時候想,至多不過是最終失去,又有什么可怕呢... ” 周嶺泉出神,姚鹿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說:“對了,今晚... 你要在這兒等著嗎?!?/br> “大哥和你在就行?!?/br> “行,你也幾天幾夜沒休息了,回去吧。等事情安排好了,明早我再給你打電話?!?/br> 周嶺泉答了聲好,起身離開。 背影蕭索。 令姚鹿想起一零年她初來港城,見到周嶺泉,后者還在高中,只給她留下了清瘦,寡言的印象。 細算一算,他那時也不過剛來港幾年。 她當時算是為愛走天涯,來港之初與周緒漣關系并不受祝福,人際關系上也多有不適應。 在周家這屋檐底下,周嶺泉總給她一種同在異鄉為異客的親近感。 她不記得這想法平白從何而來,也不知為何此刻忽又有這種荒謬的感覺。 - 落地港城,正是華燈初上時分。想起上次來,還是半年前,潮熱難捱的夏季,擁抱稍久就是一身汗氣。 車開入隧道,她在后座將車窗稍降下來些,風尖叫著灌進來。焦躁,不安。她極少沖動行事,因此難免有這種感受。 雖是即興行程,但可以免掉在樓下苦等的橋段 —— 她打電話給周嶺泉。 無人接聽。 這些日子零星微信都沒有回音,她卻一直未嘗試過電話聯系他,也是給他留足思考空間。 可是感情不能總是懸置,她相信他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 車駛過中環,霓虹一處比一處更亮,人一個比一個迷你,像樂高積木里的方塊小人,盲目地笑著,幾乎融化進城市背景。 說白了,愛一個人這件事情,又能有多稀奇重要呢。 六月離開時她曾想,他們從此一南一北,各有各的營生,早晚都能釋懷。 生活多的是瑣碎,枯燥,失意,足夠消磨任何柔軟浪漫的情緒。 就像都市里下一場雪,一時幻景,天地溫柔,但早晚消融。何況南邊并不下雪。 她并不覺得自己在做什么勇氣之舉,要帶來什么故事的既定高潮。 她只是個迷你的都市里的人,恰巧碰上一場生命里的大雪,想要盡力留住,哪怕注定徒勞無果。 - 落車,保安自然仔細盤問。 她來過這里幾次,但解釋無果,何況她也沒有鑰匙,進去了也是空等。 拖著行李箱,再次撥打他的電話。依然無人接聽。她未多想,只拜托保安幫她叫車,準備回中環歇腳。 已過晚間九點,上山的車道靜寂得很,忽聽一陣機車馬達聲,由遠及近,驚飛幾只路邊灌木里的鷓鴣。 保安比她先有反應,用撇腳的普通話說:“是周先生回來了?!?/br> 拐個緩坡,人到了眼前。 周嶺泉見了她,剎車,單腿撐地,取了頭盔,愣愣看了她一晌,才說:“來了怎么也不提前說。站在這里吹風?!?/br> 梁傾穿件黑色風衣,馬丁靴,白襯衫和同色針織馬甲,做舊金屬紐扣,很隨性的一身,像來觀光。對他笑笑,說,“那時候你說我要是來港城玩,你做東,還算不算數?” - 公寓陳設未變,有人長期維護,干凈整潔。 但大概是冬季,背山而建,走進去時有些潮冷。好在暖氣一開,片刻也就暖和起來。 “你幾天沒回來了?!绷簝A問。 “從你那兒直接去的醫院,這也是第一次回?!?/br> “... 我看到新聞了。節哀?!?/br> 梁傾立在門口對他說。 周嶺泉推著她的箱子往里走,聞言停了腳步,側過頭卻沒與她對視,只平淡說:“謝謝?!?/br> 她跟著走了進去,周嶺泉在島臺沖洗杯子,問她,“喝點茶么?” 梁傾點頭,光腳走過去,坐在他對面仔細看他沏水煮茶,動作有種詩性,復又抬頭看他的臉。他們在某些方面簡直是一模一樣,不擅長袒露悲喜。 周嶺泉知道她在看他,將臺面上的水漬擦凈,這才抬頭溫和說:“看什么呢?!?/br> “看你難不難過,需不需要我哄哄你?!绷簝A拖著腮說。 周嶺泉隔著島臺伸手,摸了摸她額頭,倒像在哄她,說:“這么晚過來,萬一我不在怎么辦?!?/br> “周嶺泉,我好歹也是現代獨立女性,有錢也有手機... 本來也猜今晚碰不上你,酒店我都訂好了的?!?/br> 周嶺泉將茶杯推給她,頓了頓說:“抱歉,這幾天沒回你消息?!?/br> 梁傾抿一口茶,搖搖頭。 - 中途周嶺泉接了一個電話,放任梁傾在家中閑逛。 電話結束,周嶺泉走到書房門口,見梁傾坐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望著窗外出神。 聽到動靜,她轉過身,曲起雙膝,定定地在黑暗里看他。 周嶺泉倚著門,也看她那小小的一團影子。 房間里未開燈,兩人都不說話,沉默擲地有聲。 起了風,岑寂的夜,遠處流光溢彩的迷你都市,看起來不過是一張小小的網,網住里頭的男男女女。 想起六月的夜,他們在海上灑脫告別。那時她的‘愛’字倒是說得好灑脫。 周嶺泉走過來,也坐在她身邊,因掩飾此時的慌張,而亦眺望窗外夜景。 “想了好多話要跟你說,坐到面前了倒是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br> 她頗為自嘲地一笑,到底還是缺乏勇氣去近切地看他的臉,便去撫自己衣料上的褶皺。 又嚴肅道,“其實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醫院。是在那棟寫字樓的電梯上。你大概不記得?!?/br> 周嶺泉聽了,低頭笑笑,說,“... 我記得的。當時你垂著頭,帶著耳機。我借電梯門打量你,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以前念書時,小說里說的,有些女人的特長是低頭?!? 梁傾倒是沒想到,他還記得小說里的這種橋段。 “我知道... 這聯想很奇怪。畢竟你不是個善于低頭的人?!敝軒X泉聳聳肩。 “那我是什么樣的人?”梁傾伏進自己的手肘處,斜眼看他。 周嶺泉不答。 畢竟論起所愛之人,語言的概括總是略顯貧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