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只是隨口一問，這下裴長淵的反應倒勾起了沈琢的好奇心。

    “所以真的見過？”

    “咳，確實見過?！迸衢L淵放下杯子，思考著怎么開口，“你…還記得之前癡傻時候的事嗎？”

    沈琢搖頭。

    “那日我騎馬剛到岑縣，你突然從路邊跑了出來，愣生生撞上了馬蹄，飛出幾米遠?！?/br>
    “然后呢？你便走了？”沈琢想到一個詞——肇事逃逸。

    然后？然后就是烈馬失控，似乎被激出了血性，帶著他跑了幾十里，等到好不容易牽制住，回去一看，那地方早已沒人。問了目睹了過程的人，只告訴他是酈水村遠近聞名的一個傻子，話里話外都表示撞了沒什么大不了。

    剛巧岑南出城接他，也和郭阮相熟，聽了這事便替他去了郭阮家看沈琢如何，大夫說并無大礙，之后幾日又說沈琢不僅醒了，還被這一撞恢復了神智，不再癡傻，裴長淵方才放下心。

    “所以那日在酈山，你那么拼了命的拉住馬，也是怕再出現相同的情況？”

    “不錯?！迸衢L淵瞟了他一眼，“我以為你故意尋死，在給自己挖墳?！?/br>
    倒還真是…沈琢沒敢說，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當初那樣看著我…你給我披風不會是看我可憐吧？”

    后者想了想：“也有些歉意吧，畢竟事情因我而起?！?/br>
    難怪…哪有人初次相遇，就因為指了個路便送人那么昂貴的大氅。

    “誰知道后面我的衣服竟出現在成衣鋪子?！?/br>
    “都解釋了，先生，你這么抓著不放就沒意思了?！?/br>
    “好，”裴長淵話鋒一轉，敲了敲沈琢面前空白的宣紙，“那我抓著這個不放…今日做完，除夕允許你休息五日?！?/br>
    “十日吧？”“六日?！薄捌呷?？”

    裴長淵放下書，眉毛一挑：“那便三日?！?/br>
    “……”為什么每次聊點什么事，最后都能以練字結尾？

    --

    相傳古時有種神獸名為‘年’，長居海底，每到年末午夜時分爬上岸進攻村子，人們便放爆竹貼春聯，以此驅趕年獸，這便稱為‘過年’。

    年前也閑不下來。第二日郭阮帶著沈琢里里外外給屋子打掃了下，第三日一大早便帶著元白歌去了鎮上。屋里的長桌被搬到院子里，此刻鋪滿了紅紙。沈琢在一旁磨墨，裴長淵則攬起袖子提筆寫著對聯。

    “嘖，為何你不自己寫？”裴長淵問著墨味微微皺眉。

    “我那字掛出來嚇鬼嗎？”

    “春聯最早便是來源于桃符，”裴長淵挑眉，“某種程度上說，也算是辟邪?！?/br>
    沈琢撂下墨塊不干了。

    “逗你的?！?/br>
    裴長淵將寫好的放在一邊晾干，隨后又拿起斗方紙，寫完以后五根手指全染上了紅色。他把筆遞給沈琢，言簡意賅道：“寫?！?/br>
    沈琢抽了一張裁下的紅宣紙邊角料，約莫巴掌大小，他在上面畫了個圈和點，隨后放下筆，滿意地看了幾眼。

    “寫完了?！?/br>
    “你這…想貼在哪？”

    “既然是先生讓我寫的，自然貼在先生這?！鄙蜃翆⒓埮脑谂衢L淵胸前，理直氣壯道，“寫了便別再叫我寫?！?/br>
    裴長淵欲言又止地看著那張紙：“你倒還真會省事?！?/br>
    沈琢不再搗亂，拿起斗方紅紙畫了幾個福字，放在一旁，片刻后又立馬將它反了過去。

    和裴長淵的字放一起一比，他的簡直不堪入目。

    “怎么還蓋上了？反正都是要貼出來的?！?/br>
    “那貼出來的時候再看?！?/br>
    沈琢摁住方紙，哭笑不得：“別看了，我都不忍直視?！?/br>
    “你這么一說，我倒偏要看?！?/br>
    沈琢不敢太用力，怕把紙弄皺，沒想到卻給了裴長淵可乘之機，一不注意手底下的紙便被抽走，他一急：“別…先生…裴長淵！”

    裴長淵乍一聽自己的名字，微微訝異，挑眉道：“沒大沒小，竟敢直呼先生的名諱?！彼读硕都?，隨后原封不動的放回去，“等你練好了我再看便是?！?/br>
    沈琢嘴角帶著笑意，點頭道：“行?！?/br>
    “行什么？呦！一字千金的長淵居然還寫起了春聯?！贬咸崃艘皇值牟俗哌M來，一見桌上堆著的東西也不免手癢起來。

    “岑大人?！?/br>
    裴長淵理了理那一沓寫好的紅紙，隨口問道：“怎么來了？”

    “什么意思，我本就每年都來阮姐這過年?！贬嫌檬种馔屏送婆衢L淵，“今年你都來了，難不成還留我一人在那冷冷清清的縣衙？當真沒良心…小沈，咱倆貼上去?！?/br>
    “好?！?/br>
    沈琢把梯子搭在門墻上，又端出調好的漿糊，在桌上翻了半天，卻沒反倒自己寫的那兩張。

    “小沈…你找什么呢？”岑南見他磨蹭半天，不由得開口問。

    “我找那兩張福字?！?/br>
    “福？那不是一沓嗎？”

    “沒有，不是這個…先生，你知道放哪了嗎？”

    岑南無奈道：“那你好歹先把春聯給我呀，我還站上面呢?！?/br>
    裴長淵隨手把春聯遞給岑南，神色淡淡：“或許是老天都看不下去，被風吹走了?！?/br>
    倒也沒有丑到人神共憤的地步吧。

    沈琢停手，拿了幾張刷上漿糊在屋里各處都貼了一張。半個時辰后，郭阮和元白歌也提著大包小包回了家。

    元白歌放下手里的東西，癱在院子里氣喘吁吁：“到家了?！?/br>
    “嘖，怎么幾個月沒見，你就把這當成家了？”岑南在壽宴上同元白歌見過一面，故而對他有些印象。

    “阮姨待我如同親兒子一般，我自然把這當成家?！痹赘杵财沧?，他向來不喜歡這些當官的，故而對岑南也沒什么好臉色。只是礙于岑南是裴長淵的朋友，又和郭阮相識，他才勉強接個話。

    “這孩子就是嘴甜…我去弄菜?！?/br>
    郭阮笑了笑，轉身便見沈琢斷了一大盆黑乎乎的東西出來：“這是什么？”

    “胡辣湯?！币娮雷游词?，沈琢將它放在上面，又拾了幾個碗出來，“試一試，我第一次做?！?/br>
    “我嘗嘗，聞起來好香啊?！贬鲜⒘艘煌?，熱湯下肚，驅趕一上午裹著的寒意，他連聲點頭，“好喝…誒，長淵，我記著豫州有道美食，名為‘八珍湯’。以骨湯為底，八料共熬上兩刻鐘，酸辣順滑，你嘗過嗎？”【1】

    “嗯?！迸衢L淵喝了一口，看了眼手里的碗。

    “就是八珍湯?！鄙蜃列南胱约哼€好看過點歷史。

    “不錯，可以試著多放些胡椒?！惫钚Φ?，“記得上一次喝還是在十多歲的年紀?！?/br>
    “阮姐去過豫州？”岑南微微驚訝。

    “小時候隨著阿琢他娘去的，很早的事了?！?/br>
    “阮姨，怎么看起來不開心？”元白歌敏銳的發現郭阮心情低落，他湊過來道，“我再給你盛一碗?！?/br>
    “好…也沒什么，就是想起阿琢他娘了?！?/br>
    “你們喝著，我去弄菜?！?/br>
    “你不喝??？”元白歌抬頭。

    “不喝，你們吃?！鄙蜃猎陔u窩里摸了幾個雞蛋，隨后進了廚房。

    這邊的年夜飯是在下午，沈琢和郭阮中午隨意弄了幾個菜填飽肚子，隨后便開始忙活下午的東西。

    寒風從西邊飄來，越過山林，掠過酈水河進了村子，青灰色的煙霧如同少女曼妙的身姿在空中搖曳。

    冬日的太陽原本就小，此刻早已消失不見，跟著云下了山。

    爆竹聲此起彼伏，各家燈火萬千，熱鬧非凡。沈琢將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時，熱氣模糊了視線，他聽著身邊人的低語，年味充斥著四周，像是把他從夢里拖回了人間。

    岑南指著桌上一道菜問：“這是什么，以前阮姐可沒做過?！?/br>
    沈琢回神：“油燜筍，寓意節節高升，今年專門為岑大人做的?！?/br>
    “呦，這么有心？那這個呢？”

    玉米粒灑在雞蛋上，形成一整塊厚厚的玉米蛋餅，散發著有人的香氣?！斑@叫‘金玉滿堂’…這是‘年年有余’，還有‘財源廣進’…”

    清蒸的鱸魚rou嫩白肥美，澆了一層蘸料，家雞撕成塊拌著調好的醬汁，圓白菜的梗片成菱形酸醋爆炒，還有糖醋排骨、鹵豬蹄……難得的一桌葷菜齊聚，郭阮招呼著人動手：“都吃呀，等什么呢？”

    元白歌下筷子，連聲“嗯”著，隨后又猛然搶過岑南的杯子灌了一口，卻不曾想里面是有些烈的酒，辣得他連連呼氣。

    “你慢點?！惫罱o他倒了杯水晾在一邊。

    岑南一見不禁大笑著，就連裴長淵也罕見的比平日里溫和許多。一股熱意在沈琢心里滋滋的往外冒著，隨后包裹住心房，溫暖得像是春日讓人骨頭發懶的陽光。

    他朝裴長淵要了一杯酒：“新年快樂?！彪S后一飲而盡。

    “豪爽，那我也干了，愿歲歲年年如今日?！贬吓e杯朝了一圈，隨后輕輕在郭阮碗邊碰了一下，溫聲道，“阮姐，今日辛苦了?！?/br>
    “瞧你說的，年啊便是要人多才熱鬧?！?/br>
    “我也要喝，給我倒一杯！”元白歌鬧騰著，被郭阮攔住，“你才幾歲，就討酒喝！”

    “阮姨～”“好好吃飯！”

    “哈哈哈哈，你阮姨說得對，等你到我和長淵那樣的年紀時，方才能沾?！?/br>
    “我才不聽你的…阮姨～”“叫什么也沒用?！薄?/br>
    幾人你一眼我一語的接著，鬧成一團。沈琢看著看著，嘴角不自覺的上揚。他轉頭看著裴長淵，又恍然發現時間過得真快。初見時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卻已像一家人似的一起過年。后者感覺到他的目光，垂眼望向沈琢，捻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神情慵懶：“同賀?！?/br>
    裴長淵的聲音低低沉沉，在他耳邊響起，那雙眸子幽邃似潭，沈琢對上后有那么一瞬間的怔愣。

    隨后，他將杯子斟滿，淺笑著回應：“先生萬事順意?！?/br>
    作者有話要說：

    【1】胡辣湯，也有八珍湯的叫法，八料其實沒有特定的說法，也有點夸張，大家不要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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