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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中僧在線閱讀 - 月中僧 第28節

月中僧 第28節

    她的語氣并不怎樣高興,了疾只當她是客氣,忙補口,“那些話并不是真心,我沒有那樣想,只是那時心里發急,就有些口不擇言?!?/br>
    月貞抬一下眼,“你急什么呢?”

    話音剛落,就暗悔不該這樣問。還能急什么,不就為她當時那個一個勁往上湊,人家急著推嚜?,F下一問,形同是又把臉皮子湊上去丟一回。

    幸而了疾沒答,算是保全了她一點體面。他還遞著手,沉默中,也感到幾分玄妙的尷尬。

    洞口的池塘里有一片殘荷,洞內也縈繞著一股幽香,散不出去,與兩個人一同困在這湫窄的天地里。

    眼睛一旦漸漸適應黑暗,就能借著幾縷月光看清彼此的輪廓。了疾看見她的目光落在了旁邊地上,像是不打算受禮,也不打算原諒他。他的心緒一落千丈,手不禁往下放了放。

    “是什么?”她瞥了眼他的手,忽然滿不在乎地問。

    他重整旗鼓,又將手抬起來,笑了笑,“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br>
    “噢,不值錢的東西你拿來賠罪,到底誠不誠心?”

    “大嫂每月拿著月例,要買什么買不著呢?”了疾輕輕勸,哄孩子似的,“這件東西雖然不值錢,卻是世上難得的,不是更顯我的誠意?”

    為他著溫柔的口吻,別說不值錢的東西,就是燙手的山芋月貞也肯接。她扭扭捏捏勉強肯伸手去接。有顆指甲蓋大小的珠子落在手里,帶著他淡淡的體溫。

    他說:“這是我師父贈我的,用了許多年?!?/br>
    “你師父?”

    “就是當年化我出家的那和尚?!?/br>
    “噢?!痹仑懣蹟n手,下頦微低,這會才想起來替自己辯駁,有些委屈,“我才不是那起沒廉恥的人?!?/br>
    “我知道,我說那句話,不是有心的?!?/br>
    月貞不甘愿地瞟他兩眼,底下頭去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是有心的話說出來就夠傷人的,要是存心,豈不是慪也要給你慪死了?!?/br>
    這樣的動作,顯得她在他面前更矮了些。其實她的個頭不算矮,只是瘦,像一只殘燭,在清寂的夜里竭盡所有地燃著。她有什么?不過一點俗世難容的堅持。

    了疾忽然感覺自己成了一只手,使命是伸過去,為她擋掉一點風。

    他在沉默中久望她,兩個人似乎都不得彈動,同時光凝聚在這幽昧的洞府。三更的梆子敲了兩回,沉默已到不能沉默處,他掉過身拿起燈籠,哪里摸出火折子點亮,遞給她,“回去睡吧?!?/br>
    月貞的鞋底子仿佛黏在地上,花了好大力氣才拔起來,且行且回顧。了疾仍站在那里,歪著臉把嘴空蠕兩下,對她笑了笑,笑里露著十分矜貴的靦腆。

    她也終于又肯對他笑著,“我不怪你了,你也早些回去睡?!?/br>
    才出洞門,她就將燈籠照在手上。手心里躺著一顆紅珊瑚珠子,是他常使的那串持珠的主珠。他每誦一遍經文,便捻過一遍,捻了十幾年,他把一切心得領悟都送給了她。

    珠子在昏黃的燭光里溫潤流彩,異樣可愛。月貞笑著將它攥緊了,撳在胸前。

    流光匆匆,轉眼八月,大老爺正待送回雨關廂入葬,兩邊宅里皆忙著預備車馬收拾細軟。此番陣仗比上回還大,單是同行回鄉的親戚便要擠乘十來輛馬車,扶靈不下百人。

    又有各縣官員陸續送來首尾齊全的燒豬,堆疊成山的紙錢等祭禮。下人收攏起來,積填兩宅,排場之大,在錢塘縣內掀起不小風云。

    早起霜太太在榻上指揮著幾個丫頭打點行裝,滿面煩愁,“天氣見涼,你替我帶這些夏衫子做什么?雨關廂原就冷一些,哪里穿得上?”

    “這鞋樣太花了,也不要帶?!?/br>
    “哎呀你這丫頭真是蠢,哪里使得上這些?老宅子里都有?!?/br>
    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抱怨來抱怨去,終于對了疾抱怨到正頭上,“你父親的信上說這今日就該到的,怎的還不見人影?別是路上遇見什么事情耽擱住了。唷,前些時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是不是路上走不得了?”

    了疾陪著用罷早飯,便替她講經《圓覺經》。正講到“ 知幻即離,不作方便?!睂以獯驍?,他只得暫且擱下,睜開了眼,“父親沿途回來,必然有地方官員接待,大概是為這個耽誤了,母親不要憂心?!?/br>
    “我才懶得憂心他。他也用不著我,人家跟前有的是人替他cao心?!?/br>
    她那裝出來的漠然,而了疾卻是實打實的漠然態度。霜太太把裙彈一彈,抬眼掃到他,“你父親要回來了,你怎的一點不上心?你這孩子,真是把家人都拋閃了?!?/br>
    了疾勾出一抹晦澀笑意,沒作聲。

    霜太太長吁一聲,一雙眼忍不住朝門首斜斜地望過去。

    算起來,她與二老爺業已三年未見。他的耳眼口鼻逐漸在記憶中淡遠,倒是他們剛成親那陣日子她還記得清楚。

    人老了就是這么回事,眼前的事扭頭就忘,許多年前的事情反似刻在骨髓,時不時浮出來,把人提醒提醒——她是個尚未下堂的下堂妻,丈夫沒死的活寡婦。

    在做寡婦這一點上,她自認是比月貞更知道滋味。那個年輕丫頭曉得什么?都不曾與丈夫同過房,不過是掛個寡婦的名頭。她才是地道的寡婦。

    想到此節,她覺得好笑,便笑出聲,“我見你貞大嫂子比剛進門那陣瘦了些,一進門,前后又是沒了丈夫,又是沒了公公,都是大孝,也夠得她累的?!?/br>
    她說這話,盡管語調有些輕蔑的笑意,心底卻有點羨慕。有事忙總比無事忙強,像她這樣子成日閑坐著,反倒發福。她把自己渾圓的胳膊瞅一眼,感覺rou里凈是空的,是給空虛吹脹的身.體。

    忽然提起月貞,了疾漠然的心彈動一下,神情不由得變化出幾分嚴肅,“我常說的話,您要自省自心,不要多管別人的事情?!?/br>
    “又教訓起我來了……”霜太太咕嚕著,眼落在他手上,“咦,你佛珠上那顆紅珊瑚珠子呢?”

    了疾坐得直了些,將整串珠子斂入掌中,“送了人?!?/br>
    “送誰了?那不是你師父給你的?”

    他眼色不自在地落到地轉上,心里迂回打轉,受盡“出家人不打誑語”的羈絆,總算叫他尋到一個不算謊話的答案,“送了位有緣人?!?/br>
    他們出家人說話就是這樣神神叨叨的,滿山都是有緣人。霜太太懶得細究,趁著跟前沒人,悄聲玩笑道:“要是送給哪家的小姐,我真是要‘阿彌陀佛’了。你等著吧,你父親這次回來,一準要勸你還俗的事情。我勸不動你,看他勸不勸得動你?!?/br>
    話音才落,忽有個小廝歡天喜地跑進來稟報,“太太,老爺回來了!車馬剛進城,忠叔才剛遣了個小廝來門上回的話,估摸著一個時辰就到家!”

    霜太太立馬起身吩咐了疾,“快去靈前將你大哥叫回來!”旋即叫了跟前那趙媽往臥房里換衣裳。

    翻箱倒柜,竟沒有一件稱心的,換了好幾套,立在穿衣鏡前,還是那樣子,遮不住四處溢出來的rou。

    漸漸的,興致敗下來,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有什么好換的,換來換去,人也還是這個人?!?/br>
    趙媽沒聽見她嘀咕,笑嘻嘻替她理衣裳,“老爺這遭回來,我看得年后才能走了。大老爺出事前頭他就來信說今年要回來過年,等明年開了春再走。這算一算,可要在家住小半年呢,一家子人總算團圓了?!?/br>
    這一提,霜太太又想起來二老爺前頭的話,說是要領著京里四姨娘生的小子回來拜祖宗。那位四姨娘想必也是要跟著一道回來的了,不知是長得什么模樣。

    她那點爭強好勝的心又重提起來,打足精神,另挑了件黛藍的立領長衫,配著老銀色的裙。這是孝期內少數可穿的顏色,而這顏色也是無光黯淡的。

    作者有話說:

    月貞:那殺千刀的老禿驢總算辦了件好事。

    老和尚:徒弟,你媳婦咒我??!

    月貞:咒你怎的,我還要打你呢!

    第30章 深深愿(十)

    二老爺玉樸這一回歸, 可謂勞師動眾。人剛進城,便有錢塘仁和兩縣無數官紳名士之家仆蜂擁至車前尊拜。

    玉樸在京中仕途通達, 如今是翰林院學士兼通政司通政的差使。況且李家富可敵城, 族內人氏多以經商為主,自然門庭若市。

    不過眾人知趣,各方官紳名流體諒玉樸歸家奔喪, 料其暫無閑暇酬客,只先遣家仆來拜。

    管家忠叔將車簾子打起一半,但見個鶴形倜儻的二中年男人端坐在車內, 穿著素服,玉宇無塵, 湫窄的馬車給他襯得似天宮。

    他睨著吩咐忠叔,“你先回去告訴太太一聲, 我要先到靈前祭拜大哥, 而后歸家?!?/br>
    隨后隊伍午晌至左邊宅里,這會族中長輩并兩宅里的爺們兒等要緊的人都趕去右邊宅里預備迎接, 只得月貞在靈前跪守。

    月貞心下正嘀咕, 這玉樸是個什么性情, 與大老爺既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知兩人長得像是不像,牙口齊不齊全?

    倏見黑漆油光的靈牌上光影一閃,扭頭去瞧,是一行幾人進來。為首一個莊嚴挺括, 一身素縞,蒼白的臉, 留三寸美髯, 眉宇神氣冷峻從容, 像是了疾二十年后的模樣。

    月貞心猜這約莫就是二老爺,立身起來相迎。果不其然,見宅內管家撩著袍子著急忙慌打場院中跑來,“二老爺!唷,您怎的先到這頭來了,闔家都在那邊等著您呢!”

    一面跑,一面招呼廊下小廝,“快、快去那頭說一聲,二老爺先到咱們這邊來了!”

    那管家跑進來,引著月貞拜見,“二老爺,這是渠大爺的媳婦月貞大奶奶?!?/br>
    月貞上前來規矩福身。玉樸的眼在她身上略掃一掃,便落到靈牌上頭,剪起胳膊長嘆,“大哥命苦,渠兒才走沒多少日子,大哥就跟著去了。信上說,大哥后頭都說不出話了?”

    管家忙回:“是,大老爺這病,拖拖拉拉的,一日比一日壞起來,起初還能聽,后頭糊涂起來,也聽不懂人說話?!?/br>
    “這么說,大哥臨了并沒有留下什么話?”

    管家微歪垂著腦袋,滿面哀慟,“大老爺走得安生,再沒什么不放心的了?!?/br>
    月貞卻想起大老爺死前那雙黑洞洞的眼,暗里瞟那管家一眼,回身取來一沓紙錢捧給玉樸,“二老爺請燒紙?!?/br>
    玉樸接過,撩了衣裳跪到靈前。身后幾人也跟著跪下,有老有少,多為女人。其中一位年輕婦人最為打眼,大約年長月貞幾歲,凈妝素緞,卻遮不住一副妍姿艷容。

    比及燒完紙上過香,玉樸叫了管家到后頭內室說話。那年輕婦人便笑著上前與月貞搭腔,“你就是春天渠大爺新娶的奶奶?娘家姓章,是叫月貞?”

    “是?!痹仑懖恢渖矸?,不好隨意稱呼,只點了點頭。

    婦人拈著袖口靦腆一笑,“渠大爺成親前頭就有家書到京,可惜那會我剛生產不久,孩兒又有些先天體弱,老爺官中也有事忙,沒能趕回家來賀你的喜。我是京里的四姨娘,娘家姓唐。給你帶了些禮,方才下車匆忙,還在馬車上擱著沒來得及卸,回頭叫丫頭給你送到屋里去?!?/br>
    前頭就聽說過二老爺在京娶了幾房小妾,想不到還有相見一日。月貞只半福了個身,不好顯得太熱絡,恐怕傳到霜太太耳朵里,招她不快。

    她淡淡笑著,只稱呼她,“唐姨娘,您客氣?!?/br>
    唐姨娘見她并不十分表現得熟稔,略微尷尬地默了須臾。緊著她回身,接過奶母懷里抱的個不足周歲的孩子,“虔哥,這是你貞大嫂嫂,快叫嫂嫂?!?/br>
    那孩子果然跟著喊了聲“嫂嫂”,還算清晰明了。月貞大驚,握起他的小手,“他還不瞞周歲吧,竟然講得這樣清楚?!?/br>
    唐姨娘羞赧里透出一股驕傲,“正月里滿周歲。他說話早,如今扶著東西也勉強能站起來。京里那些人都說他開智早,是個神童。嗨,依我看,不過是他們奉承的話,哪里當得真?!?/br>
    顯然二老爺是當真的,否則也不必千里迢迢帶著回來認祖歸宗。

    可月貞不大喜歡孩子,憑他什么神童鬼童,她都是漠不關心,只隨口附和,“都這樣說,那必定是真的,姨娘大福?!?/br>
    說話間,玉樸由內室踅出來,唐姨娘忙將孩子遞回給奶母,走到他身后跟著,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出了靈堂。

    月貞將人送至廊下,趕上琴太太屋里的丫頭來叫,便整理衣裙往那屋里回話。

    因為停靈至尾,賓客零落,琴太太得已喘息。晨起打點好回雨關廂的細軟,現下得空歪在榻上,笑著招呼月貞在對榻坐,“你見著二老爺了?”

    “才剛見著了,二老爺領著四姨娘與小虔哥到靈前給咱們老爺燒紙?!?/br>
    聞言琴太太立時來了精神,撐坐起來,“那四姨娘果真跟著回來了?相貌如何?”

    那副笑臉儼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也不知她到底是想瞧霜太太的笑話還是四姨娘的笑話,想來誰的笑話都好,總之是別人的麻煩,不是她的。

    月貞想了想,掂度著詞句,“倒是年輕,相貌嚜,還算有幾分姿色?!?/br>
    “比你姨媽如何?”

    這么問,大約是想瞧霜太太的笑話了。月貞支支吾吾,有些不好說,“總歸是要比霜姨媽年輕,瞧著比我大不了兩歲?!?/br>
    琴太太笑著癟嘴,“那是自然了,不年輕,你二老爺娶她做什么,娶妾娶色,沒聽說男人納妾,專找那些老幫菜的??隙ㄉ矶我彩潜饶阋虌尯玫枚嗔?。那孩子呢?”

    “孩子還小呢?!?/br>
    大老爺走了一個月,這宅里就剩了琴太太是名正言順的當家人。她的人生算是迎來了空前的小圓滿,有道是月滿則虧,心里不免有點空。于是她靠著刺探到的這一點新聞,在榻上展開無盡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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