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夏至 第44節
晏斯時卻習慣在人去樓空之后,在自己獨立的辦公室里多留一會兒。 對他而言,回不回公寓差別不大。 他在精神上過著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 這天,晏斯時留在辦公室,嘗試精簡目前的算法結構。 一直待到晚上十一點,離開工作室,到地下停車場取了車,駛出科技園區。 園區外有家24小時便利店。 晏斯時將車停在路邊,打算進去買幾瓶水。 這科技園區過了十一點以后,便是另外一派闃無人聲的景象,只有少數樓層還亮著燈。 便利店里同樣安靜,除他以外,便只有另一個顧客,站在角落處的微波爐前。 他掃過一眼,無甚在意,徑直朝著后方的冷飲柜走去。 他習慣喝一種生茶,只有日系便利店才有販售。 那茶飲放在冷飲柜的固定位置,他拉開柜門,剛要去拿,聽見角落那處傳來打電話的聲音。 動作便是一頓。 那聲音音量并不大,講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只有個別詞句的發音不甚地道。 這園區里多的是外企公司,講英語不足為奇。 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一把涼柔的音色。 好似與塵封記憶中的某一人重疊。 他抬眼看去。 那是個年輕女人,穿一件筋骨垂柔的煙灰色大衣,內搭黑色毛衣。一頭過肩的長發,輕盈蓬松,冷白亮光下,發梢顯出一種自然的栗色。 似是工作電話,她聲調始終不高,但闡述觀點,維護立場,語氣有種綿里藏針般的堅決。 那份稍露鋒芒的強硬,與她的音色,以及清柔的長相全然不同。 這時候,晏斯時尚不能完全確定,因為高中那會兒她總穿著校服,留著齊鎖骨的中發。 直到那微波爐“?!钡囊宦曧懥?,她轉身時抬了一下眼。 那澄凈的眼睛,分毫無差地與記憶里的重疊。 小時候晏斯時上過很多的興趣班,圍棋是學得最久的,因為偏愛那種思維與運算的搏殺。 他在某些方面有潔癖,譬如總要洗過手之后才會執子。 但他的規則只用來律己,不會強求他人。 和人下過棋之后,他將棋子丟進盛了清水的白瓷盆里。 清洗過三遍,陽光照得水面一層淺淺的粼光,凈水下方沉著分明的黑與白。 高中那會兒,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就讓他聯想到了這一幕。 連名字都像。 夏天微光粼粼的江水。 對面的人拿出加熱過的便當盒,打算放進塑料袋里,一轉頭時,似乎覺察到了他的注視,倏然抬頭看來。 晏斯時輕摔上冷飲柜門,沒有猶豫地朝她走過去。 “好久不見?!彼f。 “晏斯時?好久不見?!?/br> 她也認出他來了。 他實則并不忐忑,但她叫出他的名字時,他卻莫名的,隱約有種落地之感。 晏斯時目光在她臉上落下一瞬,“才下班?” “嗯?!毕睦旌孟裆胁荒芰晳T這么近距離與他說話,總有種還在做夢般的恍惚。 判斷做夢的標準之一是能否回想起前因后果,而當下晏斯時出現得太突然,過分像是沒頭沒尾的夢境片段。 頓了一瞬,夏漓笑問:“你是……在這園區里工作?” 這周圍沒有民居,偶然路過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晏斯時點頭。 “什么時候回國的?”“去年十一月正式回來?!?/br> 兩人在同一個園區上班,三個多月,這才第一次偶遇,好像也算不得多巧了。 夏漓邊說話邊將便當放進塑料袋子里,“是決定回國發展了?” “嗯?!?/br> 夏漓設想過,和晏斯時重逢時自己會是什么狀態,她覺得自己一定會被滿滿當當的情緒堵塞喉嚨,以至于什么話都說不出。 此刻,心里只有些許的唏噓與感慨,以及那淺淡而似不可捕捉的微微隱痛。 原來她可以像對待其他老同學一樣,正常地與他寒暄。 夏漓將塑料袋拎在手里,兩分躊躇,時間不算早了,徐寧還等著她投喂。 晏斯時出聲了。他目光往她手里瞥了一眼,“住在附近?” “附近貴呀,住不起?!毕睦煨φf。 “送你?!?/br> 夏漓沒空去想婉拒不婉拒的問題,因為晏斯時已干脆利落地轉身往便利店門口走去了。 她注意到他手里空空,什么也沒買。 便利店門口停了輛黑色的suv,晏斯時按一下車鑰匙,車燈閃爍。 他走到副駕駛座旁,拉開了車門,一手掌住。 凜冽寒風讓夏漓只猶豫了一秒鐘,便走過去,一彎腰上了車。 自他面前錯身時,那被寒風送入呼吸的清冽氣息,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據說,嗅覺的記憶最長久。 晏斯時輕摔上門,自車頭繞去那一側。 夏漓卸了提包放在膝蓋上,拉安全帶扣上。 晏斯時上了車,點火發動機,按下sync同步兩側溫度,將空調調至28度,這才起步。 “地址?” 夏漓報上那小區名,“你知道怎么走嗎?不知道的話我開個導航?!?/br> “什么路?” 夏漓說了路名,“要導航嗎?” “不用?!?/br> 之后,無人說話,沉默了好一陣。 晏斯時看一眼副駕的夏漓,她似有兩分失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倒是想到第一次跟她見面,也是在車上。 他借了她的耳機,佯裝睡著地聽歌,有時在顛簸時睜眼,瞥見坐在旁邊的她,正緊張兮兮地盯著手里緊攥的mp3的屏幕。 時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時的她究竟是在盯著什么。 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夏漓回神。 是徐寧發來的語音消息,她貼耳播放,問的是她是不是已經回來了。 夏漓按住語音按鈕,回復道:“在路上啦,二十分鐘內到?!?/br> 語音“咻”的一聲發送出去。 晏斯時此時順勢問道:“室友?” “徐寧——你還記得她么?” “七班的?” “寫《西安事變》劇本的?!?/br> 晏斯時點頭,又問:“還有誰在北城?!?/br> “還有兩個七班的,你應該不認識。哦,歐陽婧也在,她舞蹈學院畢業之后去舞劇團上班了?!?/br> “歐陽婧是?” “……”夏漓總不能說,跟你表白被拒,被你弄哭的那個女生,“就藝術班的一個女生?!?/br> “抱歉,沒印象了?!?/br> “那王琛呢?你還有聯系嗎?” “去年上半年聯系上了?!?/br> 夏漓以為他會就此多聊兩句,關于王琛的事。 然而并沒有。 至此,她終于察覺,目前這些淺得如同浮光掠影的話題,晏斯時似乎都是不感興趣的,包括他主動問的那些。 她轉頭看去。 絕不能說他冷淡,實則他基本有問有答。 然而,和高中時的他不一樣,那時候他可能只是嫌煩,所以拒絕了許多多余的社交,但不管是給聶楚航講題,教王琛打籃球,抑或是翻譯話劇,總歸有一些人情味。 但目前這一路聊下來,她只覺得他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種絕對的,事不關己的漠然。 好似他是全世界的一個過客。 夏漓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