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48節
——越聽越躁,越躁越熱,越熱則越發氣短頭昏。 手中酸果甜糕未能遞出,張湍微微愣神。她吐出的短促沉悶的兩個字中,滿是厭煩,亦顯出些氣虛之狀??此龖脩脽o神之貌,張湍內心踟躕,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仲詢已尋隙趕來,搶在張湍之前向趙令僖道:“啟稟公主,營地已經清出,先搭了間涼棚布置著,公主是否要移步營地?” 趙令僖提起興致,將張湍留在原地,自己快步往營地行去。 涼棚布置簡陋,但遮陽歇腳已足夠用。棚下不知是誰尋來的巖石,表面平整可作桌幾,擺上茶盞鮮花,別有韻味。她在桌幾旁坐下,手臂輕搭石面,絲絲涼意襲來,解去幾分心中煩躁。 她的面上再現笑意,添幾分悠然愜意問著:“狩獵如何安排?” 仲詢全然一副主事模樣,笑呵呵回話:“回公主的話,后方隊伍正在清點弓箭數目,隊中有不少兄弟躍躍欲試,等著給公主獵狼呢!現在只等弓箭數目清點完畢,由公主定下人數,分領了弓箭就可開始狩獵比賽?!?/br> 這個消息令她十分滿意,雖無明確指派,但狩獵安排幾乎已全數交由仲詢處理。仲詢不負所望,跑前跑后,四處催促,只為能早早開始狩獵比賽。另一小隊人就地取材,仔細布置營地,營地很快便具雛形。 隊中上下,皆在為狩獵之事忙碌。 張湍手捧盤盞,靜立樹下許久,在次狐來時歸還盤盞,表過歉意后,直奔向后方負責督促清點弓箭的丁漁。 丁漁靠著一絲心狠,在旁人尚在瑟瑟之時,遵趙令僖之命剜去晏別枝右眼,得以快速升官,繼任副指揮使一職。因著官職來得并不光彩,隊中少有人尊他敬他,又因有原東暉坐鎮,更無人真心實意聽命于他。海夕谷中,原東暉受八十杖刑,丁漁原在竊喜,以為從今往后可取而代之。不料只一日功夫,他尚未施展拳腳,竟又冒出個仲詢來,仗著狩獵之事在隊中指手畫腳。 張湍到時,丁漁正因心中積怨,一腔怒火正如數發泄在一名稍有錯漏的護衛身上。經人提醒,丁漁瞥一眼身后張湍,又呵斥幾句后將人攆去,這才轉身與張湍互相見禮。 “丁指揮使,可否借一步說話?” 丁漁扶了扶腰間兵刃,扯下盔帽丟上裝載弓箭的板車,隨張湍一同走向一株老樹下。丁漁先行開口,滿不耐煩道:“張大人有什?????么要說,趕緊的。公主等著弓箭分發出去獵狼,耽誤不得?!?/br> “湍正為此事而來?!睆埻难赞o懇切道,“公主要在林中狩獵,隊伍弓箭分配全仗丁指揮使一人。不知丁指揮使可否在供給時存下三成箭矢,以備日后不時之需?!?/br> 丁漁初時不明所以,細細琢磨之后,恍然大悟,當即怒道:“你讓我私藏弓箭?想害我不成!” “丁指揮使誤會,湍絕無害人之心?!睆埻哪托慕忉?,卻未將刺殺之事挑明,另尋出一個妥善的理由勸說:“回京途中,公主偏愛游山玩水,倘若不幸遭遇山匪盜賊,保留這三成箭矢便可派上用場。倘若今日為狩獵耗盡箭矢,來日若遭遇險情,便只能近身搏殺,刀光劍影便在公主身畔,丁指揮使又豈能安心?” 如他所言,備有弓箭,可在遠程攻守。若無弓箭,遭人圍堵,拼殺戰場便會近在公主眼前。刀劍無眼,倘若傷了一分一毫,丁漁作為隊中副指揮使難辭其咎,屆時下場不容樂觀。 丁漁聽張湍分析過后,心中犯起嘀咕,只怕張湍所言成真,來日擔上罪責葬送性命??扇粢缽埻乃?,藏下三成箭矢,一旦趙令僖知曉,他同樣要擔罪責。 “這事兒不太好辦?!倍O為難道,“我剛剛才令人將弓箭數目清點清楚,馬上就要分發下去,這會兒藏三成,不好交代啊?!?/br> 張湍凝眉思忖,得了主意:“既然公主宣令狩獵為試,湍自不會掃公主興致,愿領弓箭參與其中。另有押送官差五名,亦會隨湍一同狩獵。煩請丁指揮使分發箭矢之時,多配些許,也好叫湍能多得些獵物?!?/br> 借狩獵之名,藏下弓箭,即便東窗事發,也會有張湍頂罪,丁漁心中直呼妙極,擊掌贊道:“這就太好了,張大人放心,箭矢數目絕不虧待了大人,我這就去告訴他們?!?/br> 不等張湍道謝,丁漁便折回板車邊上,正遇上來催促進展的仲詢。 仲詢隊首隊尾來回奔波,大汗淋漓,卻無絲毫疲態,焦急催問丁漁弓箭數目,語調輕揚,任誰都能聽出他心情舒暢。 “數目已經點清,弩機三十張,各配弩箭五十;角弓一百,箭矢五千?!倍O隨意擺弄著板車上的□□,不肯正眼去看仲詢,語調尤為敷衍道:“抽一百人狩獵,各配五十支箭,足夠用了。不過剛剛張大人來找我說情,想多配點兒箭?!?/br> 仲詢一來便得知丁漁與張湍往僻靜處敘話,一直焦急探頭盯著樹下,看著張湍禮送丁漁離開,心中還在好奇二人聊了些什么?,F下不等他問,丁漁便已和盤托出。他心思活泛,當即問道:“多配點兒箭?是想靠著多獵些鳥獸來博公主歡心?” “不然呢?”丁漁輕蔑道,“人家在宮中做慣這些諂媚事,可不是手到擒來?雖說犯了滔天大罪,但畢竟已經想方設法地湊到了公主眼前,保不齊這一路將公主伺候好了,回京后一道懿旨免罪,照舊平步青云。咱們可招惹不起?!?/br> 作者有話說: 周六的更新,我知道我短小了qaq但是但是周日的會長!真的! ? 第60章 (蟲) 張湍平心靜氣等候消息,四周老樹交錯,將他的視線切割成狹長的片段。沉靜時看著,令他莫名心悸。他深深喘息,隨即抬眼向上看,目光越過樹冠間的縫隙,見到天穹的藍黯淡了些,原本稀薄的云彩漸漸聚集,偶爾遮住亮白的太陽,投落片片陰影。 颯颯。 又有風穿林,似山中老樹長吁短嘆。 護送隊伍突然熱鬧起來,護衛抱著角弓箭囊來回奔波,仲詢正催促著丁漁快些分發弓箭。板車上的箭矢一捆捆送走,張湍仍在樹下等候,靜靜看著余下箭矢數目減少。最終,大量弓箭送出,板車內剩余少量箭矢。 丁漁向著張湍勾勾手指,傲慢無禮。張湍垂眸,臉上閃過一瞬苦笑,隨后行向前去。丁漁最終留給張湍兩成箭矢,一千支箭,道是仁至義盡。 “至于能不能成,就看張大人自己的了?!倍O笑著拍拍張湍肩膀,向著身后招呼一聲,就帶上隊尾的護衛向前方營地移動。 兩名押送官差此刻趕往營地附近,依張湍所托,謹慎著趙令僖的安危。另外三人則在張湍四周,詳問下一步打算。張湍取出三個箭囊,每個箭囊配二十支箭,交予三名官差道:“有勞三位參與狩獵,盡量靠近營地四周,無所謂收獲多少,但倘若有猛禽野獸闖入營地方圓十丈內,務必從速射殺?!?/br> 官差接過弓箭道:“張大人客氣了,能得公主信任,還是托張大人的福。這趟如果能平安回京,升官發財跑不了的。也不怕張大人笑話,咱們兄弟都是吃皇糧的兵,能有這么個好機會,后半輩子的路能走得平坦順暢,謝張大人還來不及?!?/br> “山野猛禽走獸兇狠危險,三位千萬留心?!睆埻牟辉倏吞?,長長一禮。三人回禮后兀自前往營地,獨張湍一人留在原地,設法歸置余下箭矢。 營地涼棚下,趙令僖將茶盞放回石桌,滿意地望向前方高低錯落站著的近百人隊伍,個個手持長弓、背負箭囊,整裝待發。 “山中除卻尋常走獸飛禽外,另有一群野狼。以黃昏為限,誰能獵到野狼,金銀官爵盡可挑選?!壁w令僖滿眼期待,接著又道:“有獎便有罰,倘若有人空手而歸,就要受罰?!?/br> 獵手打獵一無所獲實乃常理,尤其此處山林地形實際不宜狩獵。再者,以入山行進這段路程所見而言,林中走獸飛禽不多,要供近百人狩獵,恐怕數量不足。原本躍躍欲試的眾多護衛,半數以上生出退縮之意。 ——靖肅公主的懲罰手段,他們多少都有耳聞,晏別枝剜目之刑就是前車之鑒。 她稍傾身向前,一手托腮,一手擺袖,笑容明媚:“都快去吧?!?/br> 護衛們杵在原地,面面相覷。 “屬下遵命!” 仲詢胸有成竹,毫無顧忌地帶弓提箭離開營地。有人做表率,其余有心換賞的護衛,在趙令僖的目光下,爭先恐后涌入林中。心有忌憚的護衛,見前邊眾人已經占得先機,再顧不得其他,唯恐去遲一步,山中飛禽走獸盡被旁人獵取。 近百人散入林間,驚動山中生活的動物。各色飛鳥振翅離枝,抖動枝頭。趙令僖起身,踮腳仰面環望上空,看紛紛葉落。 張湍費心將千支箭矢歸置妥當方姍姍來遲,靠近營地,腳步漸緩,唯恐踩踏地面泥石花木之音,攪亂此地靜謐悠然之景。林中動蕩猶隔天際,他不由自主停下腳步,腳下是已被壓整碾平的草莖花木。 她在落葉紛飛間靜望山色,頗有幾分嫻雅之態。 直至遠處羽箭破風,響起喜聲。她歡欣擊掌,小跑至營地邊緣,向著林中招手揮舞。護衛顛顛送來一只野鴿,留守營地的官差謹慎接下,上呈至她眼前。似有嗚咽聲傳來,她附耳去聽,片刻后捏著野鴿幾根翅羽將其拎起。野鴿尚未咽氣,掙扎著撲騰兩下,抖出幾根絨羽,剛巧撲入鼻息。 一聲噴嚏。 她手指一松,奄奄一息的野鴿墜地。 又一聲噴嚏。 像是那野鴿無辜送命,于是臨死前要捉弄仇人一把。她連連噴嚏,雙目已見淚光,次狐送上錦帕,官差揮動衣擺試圖驅開周遭絨羽。 待終于停止噴嚏,她氣惱地將野鴿踢開,轉身時,余光中納入一道人影。 張湍仍在營地邊上站著,既不靠近,亦不遠離。他聽到連聲噴嚏時,微微垂首,眼中染上些許笑意。 他少時讀書,夙興夜寐,尋常孩童喜樂他一概未嘗一試。偶有歇息時,立于墻下,便可聽聞墻外街巷里稚子孩童嬉笑打鬧。孟川多柳,春來柳絮滿城,便常聽他們玩鬧時的噴嚏聲,他在墻內暗暗笑起,不知多少欣羨喜樂,盡藏其中。 可惜,已許久未見過那些墻外少年。 惆悵滿懷之時,官差驟然現身,恰恰踩上他足前那朵半仰小花。 “張大人,公主有請?!?/br> 張湍隨他見趙令僖,一張石桌橫在二人中央。石桌上方茶霧微微,一線檀香燃在桌角。煙霧盤繞,虛幻了她的面容。 “傾耳過來?!彼y得坐姿端莊,兩掌疊在膝上,抬眉微笑,話語間透著神秘。 張湍不明所以:“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你附耳過來,我再告訴你?!?/br> 一側護衛在他動作之前就已出手扣住他的脖頸手臂,力道稍加,便迫使他彎腰躬身。頃刻間,頭顱已在煙霧中,額頭幾乎與她額頭相貼。護衛自知力道過度,忙松開些許,準他抬頭拉遠距離。 衣袖墜入茶盞,浸茶湯,袖茶霧。 眼前煙霧愈發稀薄,她的面容便格外清晰。 “本宮見你在笑?!彼朴频?,“是在嘲笑本宮?” 接連噴嚏,使她氣惱?????難休,一只野鴿竟敢欺她,扒皮拆骨難解其恨??善埔姀埻尿嚾恍ζ稹皇窃谛λ?? 惱意略消,剛剛壓下的煩躁卻又升起。好似一望見他,便會無端煩躁。于是她命官差將他傳來,試圖探究其中因果。 一切于張湍而言突如其來,他疑惑不解,遂凝眉抬眼,與她雙目相接。 “你猜本宮會將這些絨羽,放入你頭上哪一竅中?”她抬起疊放規矩的手,掌中原是藏著幾縷絨羽,此刻被捏起豎在張湍眼前。她輕輕吹去,細羽搖晃,亦搖動他額上絨發。 微風入眼,他不由合上雙目,偏過頭去,避開她的目光。 “湍并無譏嘲之意?!?/br> 她攤開右手,將一片絨羽置于掌心,隨即鼓腮吹出。風挾絨羽,撲上張湍臉頰,而后掃過臉頰肌膚,送去些微癢意,輕飄飄落下。 是戲弄,是羞辱。 宮墻內那些本已淡忘的記憶席卷而來,只一剎那,萬事歸于原點。不知何時起,總有些源于她的隱隱約約的信任關切埋在他心頭,此時此刻,卻被吹散無蹤。 她還是她。 他還是他。 “那你因何發笑?”她再捏起一片絨羽,心生好奇。 張湍眼眸微垂,看到袖角沉入杯底,極盡舒展的茶葉靜臥其上,如刺繡點綴,淡雅清新。茶亦知其苦,抱袖以慰之。他低低回說:“思及少年事,油然生笑?!?/br> “少年何事?” “柳絮穿街,孩童嗅而噴嚏,聲音越墻入耳,可依稀窺得幾分喜樂?!?/br> 她匪夷所思:“聽著旁人噴嚏聲開心?” 張湍沒有應聲,一聲噴嚏能有多少樂趣,大約是歷過風霜后,少年往事憶來尤為動人??蛇@些,又如何能與她講說? “姑且信你?!?/br> 她命護衛松開張湍,反手拂落掌中絨羽。張湍直身后退,衣袖帶翻茶盞。次狐匆忙截斷桌上橫流茶湯,以免污了公主衣裙。絨羽恰恰落入茶湯,浸濕沉墜,而后被掃入塵泥。 張湍不再言語。 很快,護衛再獲獵物歸來,她撇下張湍跑上前去。次狐示意張湍趁此良機退開。張湍怔住,被官差拉走,躲藏在趙令僖視線之外。 官差嘆道:“我看公主不似動怒,只是在與大人逗趣,大人如果覺得不適,不如先避一避?,F在有狩獵的事在,公主或許很快就將剛剛的事忘了?!?/br> 張湍默然,挪動幾步,視線回向趙令僖所在。 她正查看新的獵物。是只灰兔,被羽箭貫穿身軀,皮毛幾乎完全被血染紅。她掩了掩口鼻,擺手令人將灰兔帶走?;仡^看向石桌,卻不見張湍蹤影。微感失落,大約是因獵物不合心意。 回到石桌旁,次狐另奉盞茶,她沒再問張湍,期許著獵物。 茶續了一盞又一盞,天色漸漸暗去,卻始終未見野狼。 次狐安撫道:“狩獵需靠運氣,或許今日運氣不佳,這才一直不見野狼。但其余獵物收獲頗豐,御廚們正琢磨著今夜菜式,公主是否要去瞧瞧?” “雞鴨兔鳥,哪個不曾吃過?”她四下望去,“仲詢還沒回來?” 問聲傳入張湍耳中,將他一顆心懸起。近百人狩獵,獨問仲詢一人,他猜得出她的意圖。此番她在林中狩獵,本就意在狼群,其余獵物皆難入眼。至今未見獵得野狼,她怎會甘心? 次狐稍加回憶,答道:“尚未歸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