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16節
經這月余調養,右手傷勢雖已愈合,卻留下病根,持物不穩。 她回頭一看,張湍捧著奏疏的手在發抖,笑道:“怕什么,今日不罰你?!眳s不接奏疏,而是取下書架上一冊曲譜,翻了兩頁后道:“你琴彈得不錯,怎還看這些簡單樂譜,莫非這也要溫故知新?” “正如公主所言?!庇沂殖治镌骄?,抖動便越頻繁,趙令僖不接,他便要一直舉著奏疏。稍作停頓后,他回答:“習琴之初重技法,習琴之后重感情。如今卻覺得,不同琴手,不同時期,不同心境,琴聲所訴亦有差別,故而時時翻看?!?/br> “這屋子里沒見有琴?!?/br> “心中有弦音,足矣?!?/br> 她舉著琴譜橫看豎看,連翻數十頁后道:“怎么這上邊沒有批注?” “湍于琴道鉆研尚淺,不敢妄加批注?!?/br> 她行到案前,提起朱筆,在一段譜后隨意寫了幾字,吹干后合上,丟到一旁不再理會。 遠處傳來鐘鳴,寅時已過,御膳房該將早膳分送至各宮苑。她在清平院里吃過早餐后帶著奏疏離開,次杏見她離去,只覺恍惚道:“公主今日竟沒處罰大人?” 成泉一跺腳啐道:“呸呸,說什么呢,大人的傷剛好些,你就盼著大人受罰?” 張湍喚次杏研墨,將二人拉開,以免他們爭吵。次杏見張湍又用左手書寫,莫名道:“大人右手累了?我讓成泉去取藥貼?!?/br> “不必,先研墨,只剩這一卷了,趁早抄完才是?!?/br> ? 八月十七,文武百官齊聚乾元殿前。 趙令徹身披朱蟒朝服,立于百官之首,靜候皇帝醮戒。 依欽天監測算,趙令徹今日成婚,當于寅末醮戒,卯正迎親,未時末接迎其妃入宣天閣,戌時告天拜堂后行合巹之禮。 百官及趙令徹自丑時陸續抵達乾元殿前候著,一直等到卯時初亦未見皇帝及趙令僖身影。太子遣羅書玥往海晏河清殿尋趙令僖,自己問過皇帝昨夜宿于何處后親自前去催促。 直至卯時末,皇帝與趙令僖方姍姍來遲。 因已誤了迎親時辰,欽天監擅自做主刪了幾頁醮戒之詞,交呈皇帝時只余下兩頁?;实勐v騰念完,接著由趙令僖代皇后訓誡皇子,結束已是辰時。 趙令徹帶迎親隊伍親自去迎孟文椒,趙令僖閑來無事,便要一同前往。因未備多余車轎,她便要坐入花轎中去。禮部眾人攔了又攔,匆匆自別處調來一頂轎子,卻又因位置爭執了些時間。最終禮部眾人議定,將她的轎子置于花轎前方,隨隊出發。 巳時離宮,一路喜樂吹吹打打。隊伍加快行速,又減去幾條街的巡游,緊趕慢趕,終于在午時前趕到孟宅。孟宅眾人火急火燎等了許久,幾次三番派人前去打探,終于等到迎親隊伍。 因誤了吉時,趙令徹以帛代雁奠于案后,其余諸多禮節從速解決,只耗了一炷香功夫便將孟文椒迎出。 孟文椒舉扇遮面,扇面繡著一雙喜鵲。趙令僖好奇,上前將團扇挪開,見其今日腮粉唇朱,濃妝艷抹頗顯媚態,較之往日端莊嫻靜稍有不同,連連稱贊。 教習姑姑大驚失色,忙將團扇歸位,扶?????著孟文椒行至花轎前。 轎簾掀開一角,孟文椒停頓片刻,回身望一眼庭院。父母仍在堂上,只怕淚水漣漣壞了喜慶,未敢出門相送。遙遙一望,便生哀情。經教習姑姑催促,她才不依不舍登上花轎。 迎親隊伍返程時,趙令僖掀開簾子瞧著街上人流,頓生玩心,叫停了隊伍,不肯此時回宮,定要上街游玩。趙令徹只得調派一小隊人馬護衛,隨后啟程回宮。 一離隊,她便遣人去傳薛岸,另遣人去如月樓包場。 待她抵達如月樓時,樓中已無他人身影,掌柜迎上前來道:“貴人駕到,有失遠迎,后廚正按往日菜單備席,不知貴人可是另有吩咐?” “照舊就行。多備幾壇好酒?!?/br> 薛岸來得遲些,入席便自罰三杯,很快便說笑嬉鬧起來。 酒飲兩壇,薛岸又道:“前幾日陸松斐的信到了,說再有幾日便能抵京。還給你尋了個好寶貝,一到京城就直接送入宮中?!?/br> “什么好寶貝?”趙令僖兩腮泛紅,雙眼明亮,一聽這話更是神采飛揚。 “信中倒未詳細提及。不過阿蘭也有來信,隱約提了一句。說曾與陸松斐的隊伍撞上過一次,見他隊中有一駕馬車,每逢休息,他便鉆入車中,隨隊將士大都聽過他在車中自言自語。怪異得很?!毖Π稉煲活w油炸花生拋起,隨后穩穩落入口中。 “自言自語?”趙令僖思來想去沒個結果,便不再去想。 酒足飯飽,便是淺睡消食。 守著更漏點滴,待拜堂時辰將近時,次狐入室一看,見薛岸橫于床榻,她正枕在其胸口小憩。 一室酒香未散,次狐輕輕將她喚醒,稍理了理發髻后折返回宮。 宮道處處高掛紅綢,她一路行至宣天閣。閣中宮人匆匆來來往往,受邀觀禮的文武大臣攜家中誥命候在席間。堂上席中便是皇親國戚,互相寒暄問候。 喜樂吹打不停,熱鬧非凡。 宣天閣主事帶她入主殿堂間落座,因不常見,席間眾人只認得幾個兄弟姊妹,不大親厚,與她親厚的幾人正忙著婚事。她百無聊賴在席間等拜堂,前來客套獻媚的人群一概備次狐攔了去。 四公主趙時佼左右顧盼,見皇帝不在,便行到她身前幸災樂禍道:“我聽說七弟妹是卻愁說給七弟的姻緣,還是截了今科狀元郎的。這大喜日子,怎不見你將狀元郎帶來?莫不是二百杖下去沒能將人訓聽話?” 第23章 “你不知道二百杖能不能讓張湍聽話?!壁w令僖爛漫一笑,“但肯定知道二十杖就能讓你聽話?!?/br> 雖為姐妹,卻非同母所出,幼時亦未同住萬里云霓齋。更因她占盡圣寵,兄弟姊妹能與她相處融洽者寥寥無幾。趙時佼又早婚配,不常出入內廷,與她尤其生疏。她能認出這張臉,也只因她眉梢一點紅痣與旁人不同。 趙時佼心中明白,莫說打二十杖,即便要降品階,以皇帝的偏心程度,指定會準了她的,于是當即服軟道:“半句玩笑話罷了。這天底下,誰敢不聽你的?這不是對那狀元郎只聽過、沒見過,想看一看比之陸松斐如何,比之從前那些周吳鄭王又如何?!?/br> 殿內外喧嘩稍弱,主事唱著“吉時已到”,趙令徹候迎孟文椒入殿拜堂行禮。 看她沒有動靜,趙時佼訕訕坐回席中,靜靜觀禮。 “去將張湍叫來?!彼齾s忽而吩咐次狐叫人。 次狐囑咐隨行內侍回海晏河清殿請人,殿上繁文縟節一一走完,至少需一炷香時間。倘若腳步快些,張湍許是趕上昏禮的尾巴。是以次狐刻意叮囑一句,張大人有傷在身,來時可稍慢些。 待昏禮畢,一行人離開主殿,準備送新婚二人入婚房行合巹之禮。 內侍回來時恰撞上隊伍,在旁稍作回避,而后匆匆趕到次狐身旁,驚慌失措道:“張大人跑了?!?/br> 次狐詫異回看,見趙令僖尚無異狀,便帶人退后些許,仔細問道:“什么叫‘張大人跑了’?” “清平院的人說,張大人和次杏成泉一道失蹤了。不知是什么時候走的,仿佛是,仿佛是憑空消失的?!?/br> “你且避避?!贝魏矒嵯滤?,仔細斟酌后上前,措辭委婉告知趙令僖道:“張大人現下不在清平院中?!?/br> 趙時佼本要湊去看合巹禮,但見內侍行色匆匆,刻意留了心眼,在旁細細觀察著。隨即便聽到趙令僖莫名道:“不在清平院?那在哪兒?” “清平院宮人亦不知曉?!?/br> 此前次燕曾說,太子與趙令徹常往清平院尋張湍,然今日二人皆忙于婚儀,無暇前往清平院,更無暇見他。 內廷之中,除卻清平院外,他無處可去。 如今不在清平院,又能在何地? 疑竇叢生,忽然間,她想起張湍抄書之事,于是道:“將清平院主事叫來?!?/br> 不到半柱香時間,清平院主事跪在她面前。 她只問一句:“張湍呢?!?/br> 清平院主事猛地開始磕頭,聲響猶如擂鼓之音。 “說?!?/br> “回稟公主,請公主恕罪,奴婢當真不知。今晨張大人如往常一樣寅時起身入書房,是次杏在書房內服侍。卯時次杏抱著一疊書出了院子,說是今日張大人不講課,要將這些書給樊少師送去,便換成泉入書房伺候。等次杏回來時已近晌午,順道將午膳帶入書房了。到了傍晚,書房燭火突然熄了,久久不亮,奴婢以為書房里沒蠟燭了,就去送蠟燭,結果敲了許久門都未見人開。奴婢擅自做主撞開了門,書房里已一個人都沒有了?!倍吨拗f完,又繼續磕頭求饒。 抄錄書卷,飽讀詩書卻以白話批注。 說什么抄書練字、溫故知新,分明是早有預謀想逃出宮去,留下幾冊書給樊云生作學習之用。 他竟敢騙她。 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籌謀背叛。 清平院主事仍在哭著磕頭,她聽得心煩,發落道:“拖出去,賜死?!贝淇蘼曔h去,方又吩咐道:“將聽樺閣主事和樊云生一并叫來?!?/br> 這次只半盞茶的功夫,聽樺閣主事連滾帶爬地跪到她腳下,不等發問便老老實實交代說:“卯時一刻次杏來過一次聽樺閣,是給樊少師送書,停了不足一刻鐘便走了,此后奴便再沒聽到那院兒的消息?!?/br> 哭哭啼啼說了這些,卻沒丁點兒用處。 她不耐煩道:“拖出去?!?/br> 次狐從旁低聲道:“許是出了院子,在海晏河清殿迷了路,或是因著傷病耽擱在什么角落,這才遲遲未歸?!?/br> “傳崔懾來?!彼龑@些推測不置可否,只命人傳令下去。 今夜宮中婚儀,多有外人外臣入宮,崔懾擔禁軍統領一職,增了兩倍人手并親自在場護衛宮中安全。 片刻后,崔懾與樊云生一同入殿。 樊云生年紀小,雖是與聽樺閣主事一同出發,同樣是一路奔跑,卻慢了許多。到殿時強撐著問過安后,方開始氣喘吁吁,幾乎摔在地上。次狐看著心疼,給他遞了溫水,又拍著后背順氣。 崔懾則先行回話:“公主傳喚末將有何吩咐?” 她看著樊云生喝嗆了水,失聲一笑道:“今夜閉鎖內廷,任何人不得出入?!?/br> “任何人?”崔懾驚訝,今日宴席未開,所有外臣及其家眷尚在宮中,若依此旨意行事,豈非要將這些外臣盡數關在內廷? “不止今夜?!彼敿锤牧酥家?,眨眨眼道,“從現在起,你調禁軍入內廷搜查各宮各苑,要一寸不落。各宮門前都要有人把守,即便是東樓下那株老槐樹的葉子落了,也得落在宮墻里頭?!?/br> 崔懾問:“公主是丟了什么東西?” “確是丟了東西?!彼蚍粕辛苏惺?,示意人到近前來,“阿蘭生辰那日本宮帶去你家的張狀元丟了,你需得給本宮找回來。宮內找不見,就調軍出宮去找。什么時候人找回來,什么時候開宮門放人?!?/br> 崔懾猶疑片刻,隨即領命。 “人在不在宮內,一個時辰內,本宮要知道結果?!?/br> “末將明白?!贝迲仡I命離開宣天閣,調來一隊禁軍四下傳旨。 樊云生嗆水咳得雙眼含淚,眼角發紅,昂頭望著她問:“公主娘娘,是老師不見了嗎?” “他想逃?!彼σ饕髌》粕哪橆a,“但本宮不準,他便逃不掉?!?/br> 趙時佼離得最近,一干對話聽得分明。意識到她動了真格,正欲悄悄離席,卻被抓個正著。 “跑什么?”她抬眼看去。當即便有內侍上前,堵在她坐席左右,攔住去路。 “你要看人,等我抓回來自然讓你看?!?/br> 不多時,殿外吵鬧起來,禁軍攔在各處門路關口,禁止任何人出入?;首佑H王、臣子誥命,皆不明所以,禁軍只設卡攔人,卻不回話,惹得這群人吵著鬧著要見皇上。 只半盞茶后,崔懾所調增援人馬趕到,在人群中尋找張湍蹤影。 很快此事驚動?????太子與趙令徹兩人,趙令徹安撫孟文椒在婚房等候,與太子一同折回主殿。次輔王煥在途中攔下趙令徹,亦在詢問內情,二人相視一眼,并未給出答復,王煥便隨之一同趕去主殿。 主殿堂上,趙令僖手邊擺著一盤金珠子,顆顆都有葡萄大小。 堂下宮人整整齊齊跪著,手中舉有細長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