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15節
張湍扶漆柱而立,本就因重傷纏綿而視線模糊,如今雨簾層層,如紗似霧,更令他難辨遠處。 唯有琴音入耳。 將刑名無情冷血、汝梁心中怒憤、猶憐蒼生之苦、一無所能之嘲盡數演出,情韻皆在,情緒恰到好處,技法嫻熟,轉折處理圓滑。 是位高人。 諸多友人贊他琴藝,但他深覺自己不如此人。 惜哉事以宮闈。 他想,若此人得出宮廷,必可芳名遠播、流傳千古。 伴此琴音受刑,倒要叫他心生懼意,懼怕一曲未完此命休矣,豈非憾事? 一曲終了,她按住七弦,遠望戲臺。 沒有絲毫動靜。 “許久未聽僖妹彈琴,技藝愈發嫻熟了?!壁w時儀贊道,“只恨一曲太短,不能多聽些時候呢?!?/br> 她不理會趙時儀,只問:“內獄的人都聾了嗎?!?/br> 次狐道:“奴婢這就去催他們上刑?!边€未走出觀臺,便撞見皇帝攜太子及幾名皇子親王走來,施了禮,答了話,依命退回趙令僖身旁。 “我當什么事,這般興師動眾?!被实墼谇僮肋吷贤2?,俯身看她:“一個小狀元,惹你生氣砍了就是,折騰他們做什么?!?/br> 她隨意撥動一弦,惱道:“原是父皇已不把兒放在心上,難怪這群奴才愈發膽大包天,欺瞞到我頭上?!?/br> “這從何說起???”皇帝納悶,“是哪些個狗奴才膽大包天?” “這就要問七哥了?!?/br> “老七,怎么又是你?”皇帝心煩惱怒,“給你meimei賠罪?!?/br> 趙令徹上前長禮,而后道:“是兒臣思慮不周。兒臣鐘意一名女子,怎奈其有婚約在身,與其定親之人是今科狀元。前幾日他沖撞卻愁被罰,兒臣一心只怕罰其過而致死,傳出去卻說咱們皇家奪妻殺人,這才攔下了刑罰,卻因此惹得卻愁不快,是兒臣之過?!?/br> 皇帝一聽,又勸趙令僖道:“你七哥說得有幾分道理,他還沒將人娶過門,就將人家未婚夫打死了,到底不太好聽?!?/br> “我罰他時,你還沒見過孟文椒?!彼毖劭慈?,“想哄我也該編個更好的借口?!?/br> 太子解釋道:“卻愁錯怪他了,此前知悉孟氏擅畫,便同七弟提過。孟氏畫作一早就送去了長淮苑,七弟鐘意得很?!?/br> “理由是真是假我不想聽?!彼謸芤幌?,“人不能不罰?!?/br> 皇帝笑道:“罰,當然要罰。先前怎么罰的?” 趙令徹回答:“杖一百,已打過三十?!?/br> “那就接著打。吩咐內獄注意著,打傷了養一養,養好了再接著打,直至打夠數為止?!被实巯肓讼胗值?,“改成杖二百,也得有個時限,就限至從避暑行宮回來前?!?/br> 作者有話說: 曲譜和故事都是編的。 第21章 (蟲) 出京城向北四百里,是皇帝即位后大興土木修建的避暑行宮,勞動數萬人,耗時七年方才建成。 京城六月、七月最熱,六月出發往行宮避暑已有些遲了。 然而因趙令徹再三跪請,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讓皇帝松口,允他以妻禮迎孟文椒過門,但名不入玉牒,只能做個明媒正娶卻無名無份的妻。宗族譜中,無她姓名。 既以妻禮相迎,皇子成婚便多有講究。雖說七皇子不受重視、本身亦好簡樸,但皇家親事從簡而不簡,即便將一應事務盡數交由禮部處理,仍耽擱不少時間,指婚圣旨送出京時已是六月下旬。 需要皇帝這個當爹的親辦的事忙完,另留旨意由太子監國后,皇帝便忙不迭點了批后妃,帶著幾名公主皇子,出發去往避暑行宮。 臨行前,趙令僖特意去了一趟清平院,張湍剛受過第二次刑臥病在床。她將次燕留下,另將欽安殿副主事調來,二人帶著圣旨一同留在清平院中看管理事,以免再有人刻意阻撓行刑。 避暑行宮修在近水谷地,周遭綠樹環繞,即便在炎炎夏日亦陰涼清爽。 趙令僖住在行宮中最大的水榭朱閣中,流水環繞,猶帶徐徐之風。閑時乘舟入水,執蒿遠去,可繞行大半座行宮。各宮苑住著的皇子公主妃嬪,一見小舟遠遠蕩來,便將院中酒釀瓜果、糕點佳肴捧出,送到她的小舟上。 每每行舟,皆可滿載而歸。 她將東西盡賞給宮人享用,苦心琢磨出一些新鮮花樣,其中之一就是投浮壺。 仍是投壺的玩法,只是將壺置于水面,由各宮苑投矢,壺底藏有紙條,寫著各式各樣的賞賜。因尋常箭壺難浮于水面,工匠不得不連夜造冰制壺,冰壺浮于水中漂行,漸漸融化,趕在化冰前中矢便又難了幾分。 因更具挑戰,賞賜豐厚,各宮苑躍躍欲試,接連三日皆因投冰壺而忘食,連帶皇帝也加入其中,連中三次,將所對應賞賜盡賜予趙令僖。 這廂避暑行宮玩得熱鬧,那廂孟川孟宅卻愁云密布。 雖在婚書庚帖被太子遣人取走時便有預料,但接到指婚圣旨及聘禮清單時,孟家仍難免愁容滿面?;视H國戚哪是那么容易當的?可圣旨在此,誰又敢抗旨不尊?再如何不情不愿,仍是得趕赴京城。 因早與張家定有婚約,婚期已提上議程,孟文椒的嫁妝都是備妥的。孟家二老帶著女兒的嫁妝,跟隨皇宮官兵,一路車馬顛簸,趕在七月下旬入京。 趙令徹在京中置有宅院,將二老接入宅中后,直接換上孟宅門牌,來日孟文椒便于此處出嫁。 孟文椒留在宮中學禮,至七月底方帶著教習姑姑回到孟宅,與二老團聚。母女二人見面便哭。 孟父不住嘆息,最后只道:“你來京城有陣子了,可向張家郎寫過書信?這事兒終究是咱們對不住他,來日你嫁入皇家成為王妃,切記要幫襯著他,莫叫旁人因你們二人曾有婚約為難了他?!?/br> 孟文椒擦了擦眼淚,低聲回說:“此事爹爹不宜多問。女兒不曾對不起他,他亦不曾對不起女兒。是女兒沒這個福分?!?/br> 三人敘些話后,宮里來人便又頤指氣使地指揮起宅中下人,安排孟文椒出嫁事宜。下人稍有不對,宮里人便劈頭蓋臉將其一頓數落,絲毫不避家中主人。孟母心中犯了嘀咕,便悄悄問女兒:“宮里來人氣焰如此之盛,究竟是那七皇子不受尊重,還是他半點不愛重你?” “母親不必憂心?!泵衔慕沸÷暟矒岬?,“七皇子仁善,幫了女兒許多?!?/br> 孟母心中仍是不安,卻也無能為力?????,只能眼看著宅中這番折騰。 一入八月,京中驟然天涼。 風卷起塵沙枯葉,流于街頭巷尾,吹得行人衣衫翻卷。 皇帝御駕浩浩蕩蕩回京,入城門時直迎一陣黃沙狂風,不僅驚得人仰馬翻,更是直將華蓋掀翻了去。華蓋滾出幾丈遠,砸壓著幾名叩拜的百姓,當即便有人頭破血流。崔懾率隊護衛左右,鎮住慌亂百姓。 趙令僖在其后馬車中,被驚蹄的馬牽著左搖右晃,腦袋險些磕傷。 待馬兒鎮靜,馬車平穩,她命次狐掀開車簾一看究竟,竹簾剛剛卷起些許,便有黃沙爭先恐后撲入車廂。次狐忙將竹簾放下,怎料只片刻功夫,車廂已鋪上一層黃沙。 外邊崔懾從前至后傳話說:“風沙鋪道,需靜候片刻,待風停后繼續前行。請各位主子安心?!?/br> 她在車廂中,百無聊賴地縮成一團,拉了張薄毯蓋上,緩緩睡去。 醒來時,馬車已停在海晏河清殿中,因怕攪了她休息,后宮宮門一路拆卸門檻,這才讓馬車進入內廷。 一路舟車勞頓,很是疲憊,她稍作梳洗便回屋歇下。 次日清晨,她醒了個大早,次燕帶著兩個箱子叩見回話,一個箱子中裝著張湍這些時日每日堅持所書奏疏,一個箱子中裝著樊云生的功課。 她隨意翻揀著道:“去行宮玩了些時候,險些把他給忘了。竟還有力氣寫奏疏,內獄這廷杖打得也不怎么樣?!?/br> “依公主吩咐,每日我與欽安殿那位親自監刑,板子結結實實打了,不過……” “說?!彼窒聞幼饕煌?,踢開箱子等著回話。 次燕道:“不過太子殿下監國理事,說是省里報來折子,治蝗的事鬧出亂子了。依著先前池大人報呈內閣的治蝗方略,卻出了岔子,太子問罪時才知道,池大人報呈那本方略和輿圖,都是張大人所制?!?/br> 她對這事不感興趣,打了個哈欠催問:“太子哥哥做什么了?” “太子殿下請來御醫會診,用盡良藥給張大人療傷,為的就是治蝗紕漏善后之事。每日總有幾個時辰,太子殿下與七皇子一道進清平院,然后將奴婢們都趕了出來?!贝窝嗾f完又小心翼翼道,“但行刑數目沒有錯漏,二百杖,一杖不少,回回打完都是血淋淋的?!?/br> 次狐將御膳房熬好的參湯送來,向次燕道:“公主不喜見血,何必說這些沒用的,聽著怪瘆人的?!闭f罷又向趙令僖稟告:“昨日妖風刮得蹊蹺,又傷了百姓,欽天監昨夜領命觀了一夜天象,早半個時辰前去欽安殿回稟了?!?/br> “我不想動彈,若父皇找我,叫他來這兒?!闭f著苦著一張臉端起參湯,無奈嘗了一口。 片刻后,又有宮人通傳,道趙令徹來訪。 次狐收起碗盞提醒道:“再過幾天,七殿下成親?!?/br> “若不是要趕在七哥婚事前回來,還能再在行宮多住幾日?!?/br> 她抱怨一句,懶洋洋窩在榻上。在行宮玩得盡興,回程一路顛簸,昨夜躺回內廷歇了一夜,松散下來,只覺得整個人渾身骨頭都散了,只想坐著躺著,半分力氣也不愿多用。 趙令徹進門便見她懶懶散散縮著,無奈笑笑,遣人將物件擱在一旁,而后上前遞出冊紅綢彩箋道:“此去避暑行宮可開心了?” “嗯?!彼龖袘袘?。 “不生七哥的氣了?” “嗯?!蓖潜且魬?,這一調卻稍抬了些。 趙令徹聞聲便知這是好了,便將紅綢彩箋又向前遞了遞:“七日后我與子蘭成婚,親迎前的醮誡1之禮,是要父皇與母妃共同訓誡教誨。我母妃去的早,母后遠在云崖齋修行。母后名下只記了你這一個女兒,特來請你代母后醮誡?!?/br> 作者有話說: 1參考明朝皇室婚禮流程,醮誡之禮即親迎之前由父親或父母訓誡教誨。按理說皇帝一人訓誡教誨就夠,也沒有女兒代母履職的說法。 第22章 (蟲) 皇子婚儀當日,往妃家親迎前,當由帝后或帝妃于乾元殿前對皇子訓誡教誨。但此前有皇帝一人訓誡的先例,趙令徹實無必要尋趙令僖代皇后訓誡。即便非代不可,也當由太子正妃出面。 偏偏趙令徹尋上趙令僖,理由聽著倒是正當。 趙令僖接過紅綢彩箋,是些常規套話,歷朝歷代、歷任皇子醮戒,皆是這些句子顛來倒去地說。不算麻煩,她就應下此事。 一連過了三天沒骨頭的日子,第四日天不亮她便醒了。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眼,翻來覆去再睡不著,索性更衣梳洗,頂著未落星月往清平院行去。 這個時辰,院中竟有一點燈火亮著。 院中昨夜由成泉值守,見她凌晨忽至,初以為勞累困乏出了幻覺,當腳步聲至耳畔時,他才滾到地上磕頭跪迎。高高一嗓子問安,驚醒了還在睡覺的宮人,也警醒了在抄書的張湍。 張湍自開蒙后,若非抱恙臥病,每日寅時就會起床讀書。她到院中時,張湍已在書房謄抄書卷,加注批示,作樊云生學習誦讀之用。 剛至門前,書房門便被張湍打開,面色如常向其問安。 “這都是你抄的?”她徑直走到桌案旁,翻了幾冊,字跡相同,皆用紅筆斷句、批注。除卻尋常批注解釋外,偶爾會有幾句個人感悟,皆以白話文書之。 張湍應道:“是?!?/br> “是宮里頭短了你的?這些書各朝各版宮里都有,何必費這個力氣?!彼S手將書冊扔回桌上。 張湍道:“抄書練字之余,也可溫故知新?!?/br> “陳腔濫調,自小就背,煩都要煩死了?!彼驳綍芮?,一面翻看一面問道:“今天的奏疏寫了嗎?” 張湍尋出奏疏,呈送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