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夕成灰 第70節
第60章 暗殺 科舉出了如此丑事,任憑張其然多次上書喊冤,他也還是被罷官打入天牢。 這出乎張其然的預料。 在他看來,新帝之所以能登基,固然有一定手段,但與先帝遠遠不能相較,更何況他認定的皇帝自始至終只有忠定王爺一人,新帝就算有任何謀算心機,也不及忠定王爺千分之一。 然而這份自信只維持到張其然被當朝罷免的時候。 當他在帝王的雷霆震怒下不得不屈膝跪倒時,張其然仰面看到的,不再是年輕天真的新帝,他隱隱看到了那還未曾老去的先帝。 新帝的眉眼其實與先帝有幾分相似,若不是知道他們并無任何親緣,誰都會以為新帝就是先帝的血脈。 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多少人在以新帝的‘名不正言不順’做文章,又有多少人自以為高家的血脈才能做天下之主。 但是那個瞬間張其然忽而意識到,只要掌握著權柄,高坐在龍椅上,無論新帝姓甚名誰,都無法改變這個人已經是天下之主的事實。 可笑這個朝廷被先帝的多疑猜忌壓得喘不過氣,卻因此更加低著頭,以至于先帝駕崩了,眾人嘴里竟還會懷念——不僅因為對先帝懼怕,更因為新帝來得太突然。 誰都知道先帝駕崩后,江山會換個主人。 但他們誰也沒有想過,這座江山換了的不止是主人,更是主人的姓氏。 張其然狼狽不堪地蜷縮在天牢的角落。 他仗著自己年事已高,曾以為自己做的這些事情對于年輕稚嫩的新帝而言,只能算是個年老糊涂所以才犯的小錯。 可他錯了。 張其然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牢,心里終于感覺害怕。 他從來沒有進過天牢。 也無從得知天牢里究竟是個什么讓人膽寒的景象。 先帝在時,多年前還有個大理寺卿姚心池,傳言落在他的手里,三魂六魄都能被他折磨去一魂三魄,把人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不是瘋了,便是癡傻愚笨,生不如死。 張其然一生都在邊陲之地,只聽過這些傳言,少有當真。 但如今身處天牢,僅僅是這種幽深漆黑的環境,就足以讓張其然瘋狂。 他在角落動也不動。 直到有幾聲腳步聲傳來,燭燈落來的光芒照亮前方,張其然抬起頭來,憔悴的面容上緩緩浮現出驚喜的神情。 來人提著燭燈,周身黑色裹覆,僅露出雙眼睛。 只憑著這雙眼睛,張其然就已認出他的身份——暗衛十一。 十一是忠定王的屬下,身手不凡,縱然如今世道沒有什么出神入化的武功,飛檐走壁這等輕身功夫,暗衛之間會的也不在少數。 十一能潛入天牢,憑的就是這輕身功夫,當然,其中也沒少去忠定王另外的安排。 天牢不比什么縣衙牢獄,單單是會功夫并不能闖過重重關卡。 張其然心知肚明:“……王爺為了我出手了?!?/br> 唯有高瑜動用了自己在天牢的關系,才能讓十一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孤身潛入。 十一道:“張大人,王爺托我來指點幾句話?!?/br> 張其然懊悔不已:“臣有負王爺所托,竟還要連累王爺為臣打點,臣實在慚愧?!?/br> 十一不語,輕手輕腳地將門鎖打開,閃身進來。 張其然以手撐地站起了身,他扶著墻壁,在十一靠近時搖首輕聲:“不能救我,我如果現在走了,更是拖累王爺?!?/br> 十一道:“張大人放心,王爺另有安排,接下來的幾句話至關重要,我仔細說與張大人聽?!?/br> 張其然附耳過去。 就在這瞬間,燭光晃了晃,等張其然反應過來的時候,十一手里的短刀已經準確無誤地扎進他的胸口。 張其然:“……你……呃……” “張大人,王爺說,您年事已高,若是被轉交給大理寺審理,您怕是受不住那些刑罰。王爺憐您一番忠心,特意讓我先一步了結了您,以免您受更多的苦?!?/br> 張其然瞪大了眼睛。 暗衛十一只是個暗衛,他說的每個字都語調平平,沒有絲毫起伏。 可是張其然偏偏在這種語氣里聽到了忠定王的無情。 張其然張了張嘴,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話到齒間,只從喉嚨里發出“嗬嗬”兩聲。 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別苑里箏曲悠悠。 高瑜坐在軟榻里,懷里摟著個輕紗半露的女子,調笑道:“還是你最知本王心意,他們都只懂得勸本王忍耐,但本王忍耐這么久,憑什么事事都要忍?” “王爺做事自然是馬到功成,只要王爺愿意,那皇位不也是手到擒來?!?/br> 在那女子的嬌聲恭維中,高瑜臉上笑意更深,他低頭,正要湊去一親芳澤,屋中忽而落下一個人影。 “辦完了?”高瑜立時改換神情,將女子推開。 暗衛十一低著頭:“是,張大人已然斃命?!?/br> 高瑜冷笑:“什么天牢,說得像是個龍潭虎xue,本王卻只需小小運作一番,十一便能輕松潛入……若不是現在還未到本王登基的時候,十一早就該去幫本王取走那小皇帝的性命?!?/br> 他說著大逆不道的話,屋中卻一片沉默,無人制止他。 半晌,高瑜又道:“待明日再看,這朝堂上將會是怎樣一番腥風血雨。哈,本王已經開始期待了……” 后半夜又下了陣大雨。 相府的后院小門開了條縫,從后露出只眼睛,解愁望了眼,將門拉開,把人迎進后院,低聲道:“相爺還未就寢,你從另一條廊道過去,小心,莫要走錯了路?!?/br> 那人應了聲,登上廊道時收了傘,駕輕就熟地趕往相府書房,站在門外道:“相爺,有急信來報?!?/br> 得了允肯,他邁步而入,在看到謝紫殷的瞬間,他低首躬身,把懷中信件取出,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謝紫殷坐在椅上卻未動身,在來人身旁,忽然探出一只手取走了那封信件。 一時錯愕,那人猛地抬頭,朝那只手伸來的方向看去。 明耀燭光金暉之下,霍皖衣精致艷麗的容顏落在陰影里,如黑夜里幽然謄抹的丹霞朱紅,風姿卓越,美不勝收。 不過短暫滯澀,那人飛快反應過來,慌忙跪地叩首:“卑職什么也沒看到!” 霍皖衣被他如此劇烈的反應逗笑:“怕什么,難道我長得很見不得人么?” “卑職、卑職不敢……” 霍皖衣道:“是我不該出現在這里,否則大人就不會害怕了?!?/br> “卑職不算什么大人,還、還請夫人恕罪?!?/br> “我很可怕么?”霍皖衣將信件放在案桌上,偏頭問,“相爺,我有這么可怕?” 謝紫殷輕笑,伸手抽出信紙展開,隨口道:“是我可怕?!?/br> “別跪著了,”謝紫殷又道,“我一句話沒有說,你卻好像我現在就想要你的命一般。我難道這么喜歡殺人?” 那人牙關打顫,好不容易才站起身,雙手垂在身側,沒再抬頭。 霍皖衣問:“信上寫了什么?” 謝紫殷順手將信紙交到他手中:“張其然死了?!?/br> 霍皖衣一頓。 “他在天牢里怎么會這么輕易就死了?” “霍大人以為呢?” “看來陛下和相爺心中早有決斷,這件事看似出其不意,實則局中人還在局中,只是他自以為自己身處局外,也許還在沾沾自喜自己連天牢都能去得,如此說,此人怕是做夢都要笑醒了?!?/br> 謝紫殷不置可否:“順風順水的人若是時刻警醒還好,要是哪一天開始自鳴得意,隨心所欲起來,那只會摔得更重?!?/br> 霍皖衣道:“相爺知道的道理不少?!?/br> 就著燭火將信件點燃,火光映在謝紫殷的臉上,襯得他眉間朱砂愈發耀目。 “退下罷?!?/br> 他未指名道姓,但那人立時應了聲,如蒙大赦般急匆匆離開書房,從廊道一側離去了。 屋中靜了片刻。 謝紫殷道:“我還未恭喜霍大人?!?/br> “恭喜我?”霍皖衣挑眉,“難道我有什么值得恭賀的喜事?” 謝紫殷道:“自然是有,待此間事成,霍大人入朝為官,豈不是指日可待?!?/br> 霍皖衣笑著發問:“到了那個時候,我與相爺究竟算是什么關系?!?/br> 謝紫殷訝然:“霍大人與我不是政敵,難道還要和我沆瀣一氣?” 霍皖衣道:“哪兒有睡在同一張床上的政敵?” 熏香縱已燃盡,書房里仍然氤氳淺香。 和著謝紫殷悅耳低聲的吟誦,將盡未盡般意味深長:“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br> “霍大人以為呢?”他笑意盈盈。 霍皖衣道:“相爺都已在引經據典了,我還能說什么不好?!?/br> 謝紫殷輕輕頷首,指尖撫落在霍皖衣臉側:“好好兒演,這一尾魚縱然被斬去臂膀,也還是會抵抗到底?!?/br> “因為先帝的殘黨永遠也殺之不盡?!被敉钜乱庥兴傅?。 “不錯,”謝紫殷順著他的話里深意道,“只要新帝還坐在皇位上,這世上就不會少所謂的高家忠臣。不過……那又如何呢?!?/br> 霍皖衣忽而道:“相爺不會借此欺負我吧?” 指尖輕點他頰側,謝紫殷歪著頭,詫異道:“霍大人在說什么?你我除此之外,難道不該還有深仇大恨么。我就算欺負你,也是合情合理啊?!?/br>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