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新工作順利嗎?我們都很想你,上次你回家實在太匆忙,圣誕節大家都回來了,就差你一個。這次你可不是待在船上,抽個空來視訊吧!否則我們都要懷疑你過得太逍遙還是交了新女友把我們給忘了呢!」 訊息來自歐文的大姐。歐文鼻頭一陣酸,他把照片塞進口袋,頭埋進雙掌間,整夜睡不好直到此刻才感到疲倦。大姐捎來的信息一如往常帶給他溫暖,倒不是因為家鄉是多日光充裕的城市,反是冷得直打哆嗦的風雨里,哥哥jiejie們夾雜臟話的嘟嘟噥噥和幾句自嘲的笑話,那些渾然天成的幽默、恰到好處的一搭一唱總逗得歐文樂不可支,笑到渾身發熱。 他想念母親那些魔術一樣變出來的滿桌馬鈴薯料理;還有酒吧里人聲鼎沸、音樂和歡笑聲不絕于耳,他摟著親友哼著五音不全的旋律,惹得一陣哄堂大笑;還有圣誕節的夜晚父親陷在沙發里醉醺醺地談家族過往,歐文和哥哥則趁機套出父親年少輕狂時那些風風雨雨、曲折離奇的情史……。 更有四個手足間的吵吵鬧鬧,就像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樣,翻天覆地為誰吃了冰箱里最后一口派大吵,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如初并度過一段提防踩對方地雷的短暫和平日子,直到嬉鬧再次風云變色。那些芝麻綠豆引起的爭吵最終變成茶馀飯后的往事笑談。他們是太過平凡的家庭,也太過幸福。 歐文從未理解過這份「平凡」并不是理所當然,直到他開始流浪,才知道他那些芝麻綠豆的平凡是世界上有些人終生難以企及的天邊綠光。 歐文根本不知道該更同情哪個人,抑鬱走上絕路的年輕母親哈娃還是從被母親拒于千里之外的碧娜?是有口難言而選擇逃開的丈夫還是乖巧卻不被重視的麥雅? 從芙拉達口中他得知哈娃還活得好好的,心里一陣寬慰,只是不知道什么力量讓照片背后遺言里死意堅定的她回頭。 哈娃活下來了,但仍然離開了。從此那間只有芙拉達可以進去的暗房,變成她夜里的牢籠;那間麥雅辛勤培育的花房,春暖花依約綻放,最初的那個人卻不再造訪;至于碧娜,歐文甚至再次把照片后的遺言看了一遍,只有那間儲藏室,沒有其他的。他霎時明白前天晚餐為什么碧娜會說她被關了兩次,以及他第一次失控把碧娜關進儲藏室里時碧娜的劇烈反應。 歐文也要離開了,他卻失去往年的灑脫果斷。不該是這樣的,歐文懊惱地想著,他該是過境飛鳥,不該是《快樂王子》里那隻徘徊再三的燕子。不,歐文心底叨唸著:我沒那么偉大,我不會浪費時間在冬天里銜著金箔救濟窮人,更不會犧牲自己的性命為窮學生換一朵紅玫瑰,「該死的!」歐文啐了一聲,他滿腦子王爾德筆下的故事,都怪碧娜前天晚餐有事沒事提起夜鶯。 歐文隨意換了套衣服就出門,外頭沒有風卻凜冽刺骨。他漫無目的地東轉西晃,走過好幾條街,經過不少遛狗的居民,彎進不少死路回頭又被煩惱迎頭碰擊。他時而快轉逃離,時而又因熟悉的街景而放慢腳步。 最后他在公園駐足。前方的噴水池鋪了一層白雪,比上次和芙拉達來到這里時更厚。走了多遠,看了多少新鮮的地方,還是回到這里,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對芙拉達說「愛」的地方。 過境千帆才有一個芙拉達,歐文不由得驚嘆,他們相差將近二十,卻不可思議地契合。在他的生命中有多少年紀相仿的人卻難以互相理解,多少興趣相投的摯友卻難以激起半點火花,而這個稱不上「知音」或是「知己」那類電光石火間能竄起熊熊愛火的黃毛丫頭,卻悄悄在歐文心里新增添了一筆「靈魂伴侶的條件」,每項都簡單直白得不可思議,有些還不是正面的條件:愛笑、喜歡照顧人、不愛看書、熱愛唱歌跳舞、健忘、精力旺盛、有時過于天真、過于快樂而缺乏同理心、三分鐘熱度……等等都是為芙拉達量身打造、獨一無二的條件清單,不費吹灰之力就使歐文信服再也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好了。 更清楚的說,芙拉達帶來前所未有的感覺,好像團體中有些人明明沒有在說笑卻把大家逗得捧腹笑到流淚、并為那人的幽默歡呼喝采。 然而大部分時間,就像此刻,歐文還是不由自主地審視這份煙花般爆發的感情。它與過往的經驗實在太與眾不同了。芙拉達年少,談戀愛就像蒙起眼睛橫衝直撞的,尤其滿腔對母親的思念潛移默化成愛情里的赴湯蹈火,歐文甚至不確定芙拉達喜歡的到底是他還是「愛情」本身,并且害怕給予芙拉達的激情誤導了她,以致芙拉達只把他當作「愛點什么」的出口。 那天兩人濃情密意的下午,那一句我愛你,此刻竟讓歐文害怕起來。這份愛晃動不安,彷彿半秒不確定皆是海市蜃樓,縱身一躍,摔得粉身碎骨。 歐文嘆口氣,這次是為碧娜和麥雅嘆息。他走得太遠太急,一併窺見三胞胎沉重的過去,這下不只心上綁著芙拉達,連同麥雅、碧娜都一同綁上,要不一次捨棄遠走高飛,要不得留下一顆一顆解開綁在他心上的石頭。 「我只是家庭教師!」歐文靠在椅背上,再次大嘆口氣,「我不能插手,我才認識他們一個月?!顾嗔巳嗝碱^,魂不守舍地又叨叨唸唸幾句。他突然認同碧娜所說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闖入他們的生活,任意掀起一陣波瀾后又厚顏無恥地說他什么忙都幫不上。而他又能幫上什么忙?他是不是該重新扮演稱職的過客然后就此滾出他們的生活?讓同情心就留在同情心的位置上,他不該有絲毫妄想當英雄拯救誰的心態,那或許會帶來如碧娜所說「破壞他們的生活」的惡劣結果。 一隻金褐色小鳥掠過枝頭,勾起他心底早已萌發的念頭,他想起家里有空酒瓶,或許適合拿來作些什么東西。不期而遇,一切卻順理成章,小黃鳥提醒他在清晨時打定要做的事──他的煩惱都是徒然,他出來散心卻仍惦記著櫟樹下那隻覓食的黃色雀鳥;他坐在這里試圖拆解他和芙拉達之間的感情,繞來繞去連原本尚未察覺的都捲了進來,好一顆凌亂的毛線球,竟也舉足輕重的像塊鑽。 歐文嘲笑自己像個蠢蛋,因為他在思考一件無法被衡量也無法回頭的事。他奮不顧身跳進一片深海,身體掙扎著往回逃,心卻兀自往下沉,那些值不值得、對不對的問題拉扯著他以致他失去方向。但他心里清楚得不得了,在恐懼瀰漫的霧氣底下他所選擇的道路一點都沒有改變。 *** 回去的路上,歐文覺得自己簡直被蔚藍的天空給包覆,這給他一種既透徹又堅決的心志。當他回到那棟湖水綠色的房子時,發現入口有對老夫妻駐足,對著房子交頭接耳。歐文走近招呼,一交談之下才發現原來他們就是昨天和芙拉達、麥雅相約滑雪的鎮上友人的父母親。 「你住在這里嗎?」 「不,我是短期的家庭教師,我的家鄉在愛爾蘭?!?/br> 「啊,昨天芙拉達有提過你?!顾麄冇靡环N奇異的眼光看著歐文,然后微笑道:「你一定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這里很久沒有客人來往。以前這里可熱鬧了,就像現在這樣屋子到處張燈結綵的,好像假期在這間屋子永遠不會有結束的那一天……」 「我沒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里面有三個頑皮的鬼靈精!」歐文回得有些心虛,話才落下最后一個字,歐文立即察覺這話不對,又修正:「更正,頑皮的只有那一個,她沒有停止說話和搗蛋的一天?!?/br> 「芙拉達!」老婦人一說,三人便相契地笑了起來?!杆退齧ama個性完全一模一樣,長得也很像,想當年哈娃也是這樣,不只圣誕節,她鐵了心要讓這間屋子光鮮亮麗不可。我們參加過一次哈娃舉辦的圣誕派對,那般盛況空前呀,還真讓人以為回到狄金森家族聲望正高的年代。愛蜜莉?狄金森,哈娃總愛在客人面前朗誦她的詩詞,那時多少人對她朗誦的聲音和風采著迷不已……」老婦人的目光倏地綻放光采,無限懷念地輕聲笑道:「你非得聽過才能明白,一個說話大咧咧的女人,朗誦起詩歌來,竟有幾分隱居者的味道,好像在哈娃的身體里有兩個靈魂……」 老婦人語氣一轉,帶點淡淡的感傷:「我們直到去年才回來定居。沒想到這里變了那么多,屋主都不在了,屋子沒人進出安靜得不得了,還聽到一些無稽之談!要不是聽麥雅說,我們還真以為哈娃出了什么事。還有些難聽、離譜至極的話,這些都是那些不中用、被辭退的家庭教師挾怨報復的造謠而已!」 歐文暗自想,原來三胞胎以前也請過家庭教師,聽老婦人的語氣還換過不少。他聳聳肩,爽朗地接著回:「關于后院那棵樹還有夜晚的奇怪聲音?」 老夫妻狐疑地看了歐文一眼,又略帶讚賞的評估語氣,說:「親愛的,你不是簡單的家庭教師,看看這些閃耀可愛的裝飾?!?/br> 他們又寒暄了一會兒,才道別。歐文輕快地進門,他心里滿溢雀躍,叫囂著急欲奔騰而出。他火速地穿越客廳,來到水聲泠泠的廚房,芙拉達站在流理臺前清洗東西,一旁擺著切好的蘋果片。 歐文急切地走過去,從背后緊緊抱住芙拉達,情不自禁地嘆道:「我是傻瓜!」他又施加力氣,嘴唇磨蹭芙拉達的脖子,幾乎是含著芙拉達的耳垂說話,「芙拉達,你愛我嗎?」 芙拉達沒有回應,異常沉默。歐文貼著芙拉達的臉,略微嘗到她嘴角上蘋果汁液的香甜味,他又拉起她的手親了親。芙拉達耳朵脖子都發紅了,卻依然沒說話,連往常那種甜蜜的微笑都沒有。 「昨晚的話我沒說清楚,我是傻瓜!」歐文再說一次,這次更加重了語氣,「過完圣誕節我就得走,我不是你的老師了。我們大大方方地交往吧,我是認真的?!?/br> 感受到懷中人渾身僵直,歐文突然注意到芙拉達的手指甲,凹凸不平像是有人咬過,他瞬間彈開往后倒退好幾步。那不是芙拉達,是碧娜。 「你……為什么……你……」歐文結結巴巴,一時拿不定主意,這下換他如木頭般僵直不動。碧娜轉過身靠著流理臺,嘴上還咬著蘋果片,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才把蘋果片含進嘴里,嚼著,直勾勾地看著他。 「你在這里干嘛?」歐文終于擠出這句話,然后馬上發現這句話有多愚蠢,明明是自己一頭熱就抱上去還胡言亂語一番。他其實更想說:為什么你剛剛不說話?還有能不能不要再穿芙拉達的衣服? 廚房旁的房間門伊呀打開,「真正的」芙拉達揉著一頭亂發,睡眼惺忪走出來。 「你都習慣睡在書房嗎?」碧娜終于挪開令歐文不自在的視線,轉移到芙拉達身上。芙拉達露出一種想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卻因為還沒清醒而腦袋不太靈光的困惑表情。 「你們也太早起了!」芙拉達索性忽略碧娜的問題,打了個呵欠,「我還要繼續睡,你們自己先吃吧?!顾吡藥撞?,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打起精神,轉過身對著碧娜綻出微笑:「我們一起吃早餐,我先去刷牙?!?/br> 冷戰兩天,芙拉達終于如愿以償在圣誕派對前和碧娜言歸于好,就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樣,她過分親切地重啟那日常不過的對話,反倒顯出她急切結束這兩天要命的冷戰。無論如何,歐文很高興看到芙拉達再次展開笑顏,但也再一次因為碧娜而無法暢所欲言,且也因眼前兩個相似外型、相同外貌的人而感到頭痛欲裂,他按捺著打斷芙拉達愉悅地哼著小曲、在流理臺前面丁鈴噹啷的準備早餐的衝動,隨便泡了一杯咖啡就拎著一袋工具走到后院那棵櫟樹下。 他心里頭惦記著早晨決定要做的事,在離開之前,他非得做不可。 陽光傾倒下來,金黃色光束穿透網紋密布的枝椏,宛如一張由蜂蜜編織而成的巨大蜘蛛網,凡過境的旅客沒一個不紛紛改變主意留下,雀鳥是這樣,樹下的人也是這樣。來訪的雀鳥雖稀稀疏疏的卻也比以往多,牠們歇憩在枝椏上,俯瞰著坐在鞦韆上敲敲打打的歐文。 工具袋上壓著木材、麻繩、數根釘子,數個空寶特瓶和一個空酒瓶整齊堆放在一旁。歐文在花房附近的堆肥區發現一個空木箱,便將它搬來當作桌子,倚在上面組裝剛裁好的木片,他全神貫注盯著桌上畫好的草稿,粗繭的雙手滿是木屑和烏黑的粉末,逐步拼裝成草稿圖上的樣子。 日正當中,歐文工作了一上午竟也不覺得冷,專心在木工上令他暫時忘卻煩憂。但稍稍扭動發痠的肩頸的片刻,憂慮又襲上心頭。 歐文根本不在乎自己和芙拉達的關係曝光,特別幾次和碧娜正面衝突,他猜想碧娜老早就看出兩人間的關係。他甚至一度想碧娜對他莫名的敵意源自于jiejie被搶走的忌妒心,但又隱約覺得這不能完全解釋碧娜看著他時,眼中那除了忌妒以外更深的情緒。尤其碧娜對芙拉達那種又愛又恨的心思,更令歐文費解。 他在意的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自己一直被監視著。不僅僅是碧娜總冷眼旁觀的樣子或是麥雅躲在閣樓窺探,碧娜夜夜不關上的燈、麥雅夢游時在他和芙拉達房門口停留,心煩意亂起來時甚至連這棵樹都讓他不自在。歐文拍拍發頂上沾黏的蜘蛛絲,試圖一併揮掉腦海里那好幾雙眼睛。 然后碧娜在廚房里直勾勾看著他的樣子,鮮明地浮現。儘管碧娜的表情一貫淡漠,但發紅的耳朵和脖子卻出賣了她,如同昨天下午激烈的肢體衝突,歐文忽然覺得碧娜的挑釁變成某種裝腔作勢,不是為了對抗歐文而偽裝成氣燄高張的樣子,而是為了對抗內在儼然變化的自己。 歐文對這樣的眼神早有印象。當碧娜晚餐時拿著金蔥條作勢勒住芙拉達的脖子時,或是更早以前,當碧娜輕蔑地談論芙拉達時,皆有種歐文難以理解的矛盾語氣:既依戀又厭惡。歐文瞄了一眼大樹上唯一的老舊餵食器,一隻松鼠掛在上面搖來晃去,以高超的技巧緊緊抓著感覺快斷裂的餵食器半分都不讓飛鳥靠近。 搖擺不定,歐文心里暗道。他越想思路越是清晰,不管是長久以來拉扯著碧娜的兩種感情,還是他突然能體會哈娃信件中那種既怕又牽腸掛肚的矛盾,而碧娜越是淡漠越顯出她心里的動盪不安。 歐文把第一個完成品綁在樹干上,繼續完成空寶特瓶的部分。他在寶特瓶上鑿出幾個洞,再用木湯匙穿鑿而過,一個一個排好放在木箱上。三胞胎的父親依然沒有回應,但歐文不在乎了,就算他突然出現在家門前,歐文甩都不會甩他一眼。 為了清晨那隻輕輕勾起漣漪的小黃鳥,他希望當牠下次造訪時,能不失望地離開。歐文沒等到小黃鳥,遠遠走過來的是麥雅。 *** 麥雅看起來像在找尋什么東西,她甚至沒留意到歐文。然而馀光一瞥,她還是注意到木箱上的東西。 麥雅睜大雙眼看著歐文所做的一切。木箱上一個一個排好的是小巧的野鳥餵食器。 「我想夠這些小鳥小松鼠用的了?!箽W文抓抓頭,忽然有種呈現作業給小學老師的緊張感。這不是他第一次作木工,只是麥雅沒立即給予回應,還是稍稍打擊到他的信心,就像被七歲小孩嚴正說明不要用幼稚的辭匯和他說話一樣尷尬。 歐文搜索枯腸,他們已經兩天沒說話了。他的眼光掃過樹干,一隻松鼠在空酒瓶餵食器旁探頭探腦的,令他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獲至寶地笑著說:「你來的正好,我還沒填充種子。走吧,我們得趕快做這件事,否則這些小客人上門來沒東西吃,那是詐欺?!?/br> 麥雅垂下眼簾靦腆地笑了笑。歐文想不起上回看到麥雅笑是什么時候,只記得當下那抹笑容給他的感覺,如同此刻宜人舒心,然后他知道這代表沉默的首肯,首肯他再次靠近。 他們從花房帶了些種子出來,一小袋里有花生、葵花籽、南瓜籽、碎玉米片……麥雅甚至還拿出了像膏狀的塊狀食物,把它用網子包起來,掛在樹上。 「這是用動物腎臟旁的脂肪做的,啄木鳥很喜歡?!果溠胚吔壷j食器邊回答好奇的歐文。鳥逐漸往大樹群聚,有頭蓋鮮紅毛發的雀鳥也有黑白相間的山雀,成群的金褐色、麥雅稱之為金翅雀的小鳥停留在已經掛好的餵食器上,低頭啄食。麥雅的手穿梭在種子袋、枝椏和振翅拍打的羽翮間,那些貼滿閣樓的手繪圖里的小鳥此刻在麥雅身邊飛上飛下的,比起在花園里提心吊膽的樣子,大樹下的小鳥突然變得活潑喧鬧。 「大樹下是好地方?!箽W文頓了頓,試探性地開口:「我其實在清晨的時候看到一隻很漂亮的鳥,牠停在你的膝蓋上?!?/br> 麥雅停下動作,先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臉色忽然轉為驚詫。 「那是什么鳥,身體是黃色的、大概這么小?!箽W文手掌圈起成小黃鳥的身軀尺寸。 「我吵到你了嗎?」 「你沒吵到我,麥雅,你不必害怕?!箽W文輕巧地拿走麥雅手上的餵食器,替發楞不動的麥雅把餵食器掛上樹枝?!赣行┟孛芸梢圆仄饋?,但有些秘密藏久了會傷害你。我不知道這棵樹下有什么過去,但希望這些……」歐文轉頭看已掛上好幾盞餵食器的大樹,鳥群里還是不見清晨那隻小黃鳥,「可以帶來新生命?!?/br> 「這里沒有新生命?!果溠拍樢怀?,方才與雀鳥互動的天真神采倏地消失,「我討厭這棵樹。你不該跟著我,也不該……再窺探我。你該馬上離開?!?/br> 隱隱的焦躁出現在那張彷彿用善良雕出的純凈臉龐,歐文感到一絲絲不安,好像某種他不了解的物質將撐開裂縫,從麥雅的身體里會迸出他前所未見的生物。有一瞬間歐文想轉移話題,但隨即站穩腳步,仍在他選擇的道路上,正面迎擊料想得到與出乎意料的。歐文突然有個念頭,他不只要看見焦躁的麥雅,他要看見更多,例如:憤怒。 「我希望離開前能做些什么,至少我能在你夢游時保護你不摔跤,」歐文打趣地笑了笑,「至少……我能告訴你不記得的。如果你聽我說完,你也會覺得從前那些害怕根本微不足道?!?/br> 「碧娜不喜歡我餵這些鳥,我們不該餵食牠們,免得碧娜……」 「碧娜只在花園練習射箭,她不會到這里來,你也不該這么怕她!」 「我不怕她,我怕我自己……」麥雅欲言又止,身體微微顫抖,縮著肩膀手掌緊緊握拳,「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等我醒過來,不是有東西少了就是有東西多了……我害怕我真的做了什么事情。請你不要再跟著我,我……我很危險?!?/br> 「誰說你很危險?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危險,你選擇獨自一個人才危險!」 「因為我不想傷害任何人,特別是你!」 麥雅很少大聲說話,更遑論與人爭論,此刻的麥雅卻一反常態,橫眉直視歐文,因為說話不俐落、思緒沒歐文轉得快而露出生氣的神色。倔降,歐文沒想過這樣的表情會出現在麥雅臉上。 「你不會傷害我的。我知道你不會?!?/br> 「為什么你就是聽不懂,你……你……」麥雅別過頭,抿著嘴一臉固執,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回嘴,最后只能胡亂發洩情緒,「你真讓我生氣!」 「你也讓我生氣,沒有道理要我走,莫名其妙不理人,也不管我的感受全都照你以為的『為對方好』!我不要你為我好,我希望你像個朋友真誠相待?!?/br> 「那你為什么拿了我的東西,卻不告訴我呢?」麥雅立即反駁。 歐文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想起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他深夜從麥雅的房間偷偷拿走的?!改銇淼臅r候在找這個吧?我很抱歉?!顾麑⒄掌f給麥雅,原以為麥雅會越加生氣,卻反而失了力氣,又變回往常那樣輕聲細語?!笡]關係,我也好不到哪去?!果溠啪趩实氐?。 麥雅沒有過問歐文照片的事,歐文也就沒有再逼問麥雅那句「我也好不到哪去」,他們沉默下來,各自懷揣著心事,有一段時間只是靜靜地看著覓食的雀鳥。歐文看著麥雅拿起最后一盞餵食器,繞到大樹后端看似在猶豫要掛在哪里,卻掩藏不了欲躲在細密枝椏后的心虛表情。歐文突然笑了出來。 「你比我想像中還好強。差一點點,我們就要吵起來了?!?/br> 「我沒有想吵架?!雇高^層層掩映的枝椏,麥雅的雙眼顯得更明亮,她著急得差點弄掉手中的餵食器。 「如果吵架可以聽見真心話,那我要吵架?!箽W文感到胸口陣陣鼓譟,他不確定將要說出口的話會造成什么后果,卻仍止不住衝動:「我也厭倦猜測了!來吧告訴我,我們只需要說開這件事。是你救了我嗎?」 一盞餵食器掉落在雪地里,麥雅愣愣地盯著某條樹枝,好像初嘗自由的籠中鳥,還不懂得享受狂喜的滋味因而露出迷?;秀钡纳袂?。 *** 麥雅說那叫「黃鶯」。當渾身金黃的小雀鳥毫無預警地掠過枝椏,停在麥雅附近的枝條上,發出婉轉悅耳的啁啾聲時,也打破兩人的沉默。 「牠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牠一定餓壞了。很少黃鶯會造訪院子,而且這里這么冷,牠該待在更溫暖的地方才是?!?/br> 在灰褐色的鳥群中,那帶點鮮綠色的小黃鶯格外耀眼奪目,牠似乎只對網里的膏狀食物有興趣,在附近徘徊不去。歐文和麥雅都暫且忘了要說的話,著迷地看著穿梭在枝椏間那道綠光般的蹤影,隨著牠一上一下欣喜地竄動而怦然心動。 這隻難得造訪的客人并沒有待太久,牠很快又振翅遠離,稍縱即逝的美麗幾乎像牠從未造訪過,宛如永恆里片刻的夢境。麥雅凝望著歐文,歐文也深深回望。 他知道這次麥雅是「真的」看見他,而麥雅之于歐文也不再是幻影。沒有誰窺探誰,沒有任何人躲在暗處偷看,沒有祕密,只有誠實。 「圣誕快樂,麥雅!」歐文低聲說,他們之間那一盞盞的餵食器隨風輕輕搖晃,「希望這些足以回報你送給我的盆栽。還有從前?!?/br> 麥雅這次沒有回避歐文的注視,她甚至緩緩走近,在離歐文五步以內的距離停下,如同那天兩人初相遇時,保持距離,眼神卻無比相親。然后,也顫抖回應。 「圣誕快樂??梢栽倏匆娔阏婧??!?/br> 狂喜刺上胸懷,歐文再也站不穩腳步。比起方才面對藏在麥雅體內那未知面貌的物種,他現在才發現面對真相來臨的那一刻才需要極大的勇氣和力量,才不至于在一個青少年面前失去判斷或亂了方寸。 從那一夜的吻就潛伏在他心底、弄得他心神sao亂卻不至淹沒他的暗流,此刻終于露出澎派而朝氣勃勃的真面目──涓涓小溪翻手就成滔天巨浪推向他,逼得他再往前幾步,再貼近一點,再說點什么── 「是芙拉達?!果溠呸D過頭,指指走來的人影。相認的震顫尚未止歇,麥雅就退回怯懦的軀殼里。歐文一時無法抽離這種濃烈的情緒,他甚至沒跟走來的芙拉達打招呼。 「你叫我早上不要打擾你,原來是在上課嗎?」芙拉達興致勃勃地在大樹旁繞了繞,「這些好可愛,你們剛剛做的嗎?你真該教我木工,有一回我交作業時老師還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 芙拉達穿著酒紅色的棉襯衫,在蒼茫景色間和她的聲音一樣張揚放肆,天地那么廣闊,小小一個怒放鮮紅的身影卻鋪天蓋地占據歐文所有視線,好像這是唯一能證明世界仍活著的活潑氣息,火焰似的身影在銀白世界中怦怦跳動。 芙拉達一出現把所有顏色都搶走了,包括小黃鶯帶來的陽光、希望和重逢。當歐文看著麥雅再次轉身先行離開,一股近乎悲傷的抑鬱一點一點地攫住他的胸口不放。兩年了,才不過兩分鐘的重逢,也才不過兩句互道祝福。 「你怎么啦?」芙拉達挨近歐文,將手搭在他肩上。 歐文倏地把芙拉達攬入懷中,使盡力氣抱著他,亟欲把自己鑲進這副溫暖的身軀里,他需要更多芙拉達的氣息。 「歐文我快不能呼吸了……」話說到一半,芙拉達感受到歐文顫抖的肩膀?!改阍趺纯蘖??」 歐文仍摟著芙拉達,滿心羞愧。他根本沒辦法回答芙拉達的問題,只能勉強地抬起目光看著芙拉達,張著嘴卻說不出半個字。 歐文把頭倚在芙拉達的肩上,也無心管自己明明大芙拉達好多歲卻像個孩子一樣依偎著她。此刻歐文無比厭惡自己。什么時候他引以為傲的真誠變成歷經風霜的算計?試圖掩蓋什么,試圖衡量什么,試圖保留什么……而這樣的自己竟然還敢在麥雅面前說些「誠實」的大話,自以為能站穩腳步卻在汲汲追求的真相來臨時,不堪一擊。 歐文的勇氣頓時盡失,他抱著芙拉達,他原本有好多真誠的告白,卻誤打誤撞說給了碧娜聽,而此刻芙拉達就在他懷抱里,他卻再也說不出口。他不信任自己。 「沒事的,」芙拉達待攬著自己的手臂稍稍松緩,才終于能好好說話。她貼著歐文的左耳低語:「沒事的。這里好冷,我們回去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