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還好沒拖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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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借蔣雯吉言,他沒想到再次見面會那么快。 沉望山心臟又犯了老毛病。也是巧,半夜發作,家庭醫生都不在,阿姨忙活半天勉強將人送到離家最近的市一院住下,羅予斐接到消息從外地往家趕,順帶給三個在國外的孩子也都打了電話。 “別急,你爸剛檢查完,現在已經睡了。你路上開慢點?!?/br> “嗯,我快到了?!背羚萏嶂赣H吩咐買的東西快步走進卒中胸痛大樓,尋了樓層索引板找父親所在的科系病房。工作日醫院人并不算多,往來幾乎都拿著住院病例,或是沉甸甸的保溫飯盒,彼此臉上浸著凝重之色。 于是寧靜的午后,救護車的聲音就顯得很是突兀。病人被推下車送進來,前面的幾個醫生與護士急火火嚷著:“快讓開,讓開點!” 沉琮逸也下意識靠邊避讓,隨人群等電梯時不經意間分了個眼神過去,恰好在敞開的搶救室門口看到關千愿。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醫院看到她。那女人改扎了高馬尾,穿一身白大褂,袖子挽起,露出白凈的小臂,墊著手寫板,正與身邊的男醫生商討著什么。自兩人不歡而散已逾三個多月,不算長的時間,她的變化看起來似乎確實只有頭發長了而已。 “小伙子,電梯來了?!鄙磉叺睦蠣敔斢焉铺嵝?,他回過神來,應了聲,終止對她的打量準備邁進電梯。 “沉琮逸?!?/br> “……”思來想去還是沒硬著頭皮往電梯里鉆。待門合上,他轉過身面對她,生平第一次有種做賊心虛的尷尬感覺。 “Hi?!彼銖姶蛄寺曊泻?,緊接著,像個做錯事的小朋友一樣低下了頭。 上班穿不了高跟鞋,兩人身高差還是相差懸殊。關千愿手插口袋抬頭看他,一張臉面無表情,沉琮逸被盯得心里不自在,抿抿唇正欲開口,對方搶先了。 “你回國做什么?!?/br> 一臉警惕,難不成她還以為自己是來逮她的?他忙提起手里的食品包裝袋遞到她眼前:“我爸住院?!?/br> “哦?”她眉眼一下子緩和,問:“你爸爸怎么了?” “他心臟不太好,以前搭過橋。這次是急性下壁……” “急性下壁心肌梗塞?!?/br> “對?!?/br> 關千愿了然點頭,思忖片刻,自知沒有任何立場去看望對方家長,但還是友善提醒了些:“等下上去問問主治醫生有沒有給你爸爸做右胸導聯。如果沒做,記得加做一個。這個項目診斷右室梗塞敏感特異性均高,但我們急診科這邊只能做簡單心電圖?!?/br> “好?!?/br> 她不放心,又提醒了一遍:“右胸導聯?!?/br> “記住了?!背羚蔹c頭,心中沒有再聊下去的話題,點頭,正欲離開,關千愿卻眼疾手快拉住他手里的袋子。 她盯著包裝袋上的食品店logo,不敢茍同:“你爸剛做完手術,還不能吃什么燈盞糕?!?/br> “我知道,可能是我媽想吃?!彼肫鹚騺韾鄢运崽鸬臇|西,伸手拿出一盒,自然而然遞過去:“你來點?” “……”關千愿無語,忙擺手告辭:“我要去忙工作了。剛實習,有很多事情?!?/br> “嗯?!?/br> 他也想瀟灑轉身去搭下一班電梯,可醫院電梯向來以龜速和安全著稱,哪能供他任性處置。此時上一班都還在樓上卡著,自己卻只能尷尬背對那個連聲再見都不愿意道的人,肩背僵著,連口氣都不敢大喘。 關千愿回了搶救室,此時就一個病人剛挺過胸外按壓被送到心外科。早先自己在旁跟護士一起幫忙抽阿托品,每五分鐘打一次腎上腺素,醫生們爭相上陣給病患心肺復蘇,卻又彼此關心著相互替班,她也是被換下來才尋了機會去找沉琮逸短暫聊了一會兒。 剛跟護士確認了搶救物品與敷料的指定位置,標記護士還未打上,她按規定指示cao作著,對方卻沖她眨眼,不懷好意的笑:“關醫生,剛才那個男的是誰呀?” 關千愿一愣,待回過神來,親自上手把用舊的搶救器械找了個托盤收起來,去凈手前,轉身對她說:“是我債主?!?/br> “???” 晚上從醫院回沉家,母子四人難得湊一塊吃了頓飯。羅予斐是瀾城出身,性子上卻偏像川渝那邊的,做事麻利,有話直說的爽快,此時又嗆出一股子辛辣味來。 “讓你幫我買袋吊鐘燒,你買成燈盞糕。這東西我打娘胎里就開始吃,每年生日你姥姥都能給我烤一堆,逃都逃不掉,完事了她塞不動我就輪到你了?!?/br> “押韻,押韻!”沉凝嘖嘖稱奇,好奇捻了一塊來嘗,覺得不好吃,咧嘴訕笑著把糕點輕輕放進了身邊沉巽揚的盤子里。 “……”沉琮逸翻了翻袋子,尷尬道歉:“可能跟別人拿錯了?!?/br> 羅予斐擺擺手,不愿再糾結這個問題。伸手把剛煲好的腌篤鮮轉到二兒子跟前,說:“逸仔,吃點人能吃的東西,長點rou給媽瞧瞧?!?/br> 他依言拿筷子去夾。沉凝搶先用勺子飛速挖了塊南風rou進嘴狼吞虎咽,羅予斐翻了個白眼,輕咳一聲,問他:“下午跟你在一院卒中大廳聊天的女醫生是誰?” 沉琮逸短暫哽了一下,嚼著母親特意加進鍋的滾刀萵苣,一嘴的澀味:“高中同學,在急診上班?!?/br> “哦?!绷_予斐點點頭,所有所思:“挺好的,但急診確實累?!?/br> “媽,水!” 沉凝被rou噎到,自己杯子已見底,沖過來直接拿走羅予斐的一陣猛灌。羅予斐輕拍女兒背部,一臉無奈:“你哥哥他們又不跟你搶,吃這么快干什么?!?/br> 沉巽揚默不作聲起身倒水,沉琮逸靜坐著,看了眼meimei憋紅的圓潤小臉,輕咬著筷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俄頃,沉凝也終于安靜下來。羅予斐托腮思索,像是陷入某段封塵已久的回憶之中:“我當初那個遠房表姐要是也能順利把醫學院念下來就好了?!?/br> “哪個表姐?”沉巽揚難得問了句,看沉琮逸:“你認識嗎?” 羅予斐擺手:“哪跟哪啊,這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繼續念叨著:“當時她是在醫大上課的時候查出來懷孕的,好在已婚,壞在已育。本來約好下午放學帶我去逛街,結果變成了放學回家開家庭會議研究生不生……” “其實她當時還想繼續讀書。我還跟我姐去她們宿舍見了其他三個同學,都是已婚已育家里反對,最后宿舍四個人都沒畢業?!?/br> 沉琮逸拿了塊燈盞糕好心幫母親消化,問:“那她現在呢?” “還能干啥,拿那點基本退休金,在家里帶孫子唄!”她眼神里帶著點不平的怨:“當時家里培養個大學生多難?尤其女孩子,更不用說研究生了。結果還被家里人好一頓摻和,不管是婆家人還是娘家人,非要強行按個生育指標下來,一邊哄一邊毀人家前途!” 羅予斐早年在大學社科院短暫任教過,許是又順便回憶起了帶過的幾個不甚滿意的學生,冷冰冰開口:“前幾年A大民俗學我帶過的兩個女研究生,成天嘔心瀝血的教,結果畢業之后直接火速嫁人回歸家庭,打那之后每次有那屆學生組織聚會我都不見?!?/br> 沉琮逸莞爾一笑:“媽,您不是總拿有教無類跟我們講道理嗎?那既然不論哪一類人都應當受到教育,那何必看不起家庭主婦?!?/br> 她無奈搖頭:“寒窗苦讀十幾年才拼出一條血路,老師們傾囊相授,包括我,恨不得把畢生所學教于她們。這么重的情誼不求回報,人家畢業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就還回來了?!?/br> “這些個家庭主婦與中產階級往上的全職太太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全職的原生家庭出身一般都不錯,也跟丈夫打拼過江山,背后還是有一定抗風險能力,離婚了也無所謂?!?/br> “但誰都能當的家庭主婦不一樣,更遑論那些主動為了男人放棄學業的女生。社會的大環境在變,每個友善的人都在為她們讀書努力,我表姐所經歷的吃人舊時代已經過去,現在你但凡尋個合適途徑都能被扶持著繼續念下去,大不了找法律途徑,但……” 她再也說不下去,見兒子還傻愣愣拿著塊燈盞糕對自己發呆,說:“算了,別吃了,回頭給你爸拿過去,他好這一口?!?/br> 沉琮逸沒聽,默默咬著。羅予斐看了他兩眼,嘆口氣:“你這女同學能好好把醫學書啃下來在醫院上班,沒被男人拖累,我覺得就挺欣慰的。大老遠看見那馬尾辮,就想起我那苦命的老實表姐來?!?/br> “……” 他差點被嗆到,喉嚨里還卡著一小塊,羅予斐遞過水來,埋怨道:“跟你妹學什么?!?/br> 半晌,傭人撤掉餐食,羅予斐洗了手,又招呼他們坐下開家庭會議。沉凝看了眼母親頃刻間變幻莫測的神情,心里揣著不安,還在琢磨等下要不要借口尿遁,羅予斐直接一記眼神殺了過來。 “你,再念兩年管理學回國?!?/br> “嗯……”她絞著手,望望旁邊的兩個哥哥,對方都沒什么表情,大佛一般端坐著,頓得自己屬實有些沒出息的慌。 “小揚年中就準備開始幫襯家里的事情,早先跟你爸知會過?!?/br> 沉巽揚點頭,她又看沉琮逸:“至于你,逸仔?!?/br> “媽,我剛入學,申的喬治城?!?/br> “我知道。費半天功夫大老遠跑到美國去念,還不是為了你那公司?!绷_予斐慢條斯理倒著茶水,繼續下著命令:“以前對你們的學習和生活都不管不問,現在老沉身體不好,我也沒心思再裝作了無牽掛的那種母親?!?/br> 給每個孩子都斟了一杯杉林溪,她說得干脆果決:“廢話不多說,忙完了趕緊給我回國,你們根在這兒?!?/br> …… “我本來還想做個旅行家呢,畢業前先把歐美國家都玩一遍?!?/br> 散會后,羅予斐回屋休息,三兄妹在客廳沙發挨著坐。沉凝悶悶不樂:“可還是爸爸最重要……哎,感覺今天應該再陪陪他的?!?/br> 沉巽揚沒搭理她,瞥了眼看賬表的弟弟,問:“退學嗎?” 沉琮逸搖搖頭:“好不容易拿的offer,干嘛要退?” “你確定這入學通知書沒跟你那AI公司有一腿?”沉巽揚坐直了身子,他知道喬治城并不是好申請的學校。 “沒有?!?/br> “那行,你就好好扎根好好念書,家里的事不用麻煩你?!敝雷约哼@弟弟打小功課優秀,他惡意的針對一時間無的放矢,生了些涼薄的埋怨出來。 “你那邊有事喊我,我一定抽時間?!?/br> “……”沉巽揚忍無可忍:“這幾天就跟我去公司看看?!?/br> “行?!?/br> “爸那邊沒事幫我美言幾句?!?/br> “我一向如此?!?/br> “逸仔,過幾天我有個相親,幫我頂一下?!?/br> 沉琮逸抬頭看他:“不好意思,不行?!?/br> 沉凝見縫插針聊進來:“你個未婚生子的單親爸爸還好意思去禍害下一個?” 沉巽揚扶額,一時間想笑:“媽幫我找的,對方離異帶倆小孩。她說這樣就挺好,誰都不會看不起對方?!?/br> 沉凝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手里的提子拿不穩,咕嚕咕嚕滾到地毯上,沉琮逸飯后難得嘴角上揚,俯身幫她一個個撿了起來。 …… 沉琮逸料定自己已經發燒。 這兩年的瑣碎片段夜場電影般飛速掠過腦海,片段雜亂無章,邏輯也不自洽,又浸染著夜幕四垂的晦暗不明。強忍著頭疼在一片炫目光暈中想要睜大眼眸看她的側臉,但睡意沉沉欲襲,他忙抓住僅存的一絲清明,摸索起西裝口袋來。 身邊相隔甚遠的那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關千愿沒理會,照舊巋然不動托腮看著車窗外。 一個手機從黑暗中悄悄被扔過來,拋了個小弧線輕輕落在自己大腿上。她一愣,轉頭瞥他一眼,撿起來看他新建的這頁備忘錄。 ——今晚上對不起。 她莫名其妙,想問為什么,但看了眼他默認的26鍵輸入法,心里還悶著一股氣,懶得再做過多調試,只打了個問號,又把手機推了回去。 半晌,他又把手機偷偷遞過來,還貼心幫她換了9鍵。 ——喝醉酒在走廊里對你亂說話了,不該問你是不是后悔回國。 沉琮逸又把臉半埋在毯子里,緊張到連呼吸都恨不得噤聲。見她略帶嫌棄的神情一閃而過,懨寞的感覺又浮現上來。 ——沒事。 他盯著這兩個字猛瞧,不知道再回什么,于是又機械地打了一次對不起遞過去。這次她直接用手擋住,用眼神勒令自己不要再搞出這些小動靜來,沉琮逸訕訕,把手機收回口袋。 不移時,手機又隔著布料悶悶響起來,他拿出來看那條剛發過來的短信。 關千愿:我又沒刪你,有話直說,不要推來推去的,做賊一樣。 沉琮逸:抱歉,我不知道。 不過兩個人確實這近兩年都沒聊過微信了。 關千愿靠窗打著字,對著窗外反射的那個身影翻了個白眼。在自己的認知里,他是救助過自己jiejie的人,是她的債主,自己賺錢一次次的還,數目不算多,但也筆筆真實。冤有頭債有主,她還做不到把人家直接給刪掉這種惡意欠錢行為。 關千愿:別打字了,你好好休息吧。 沉琮逸:嗯,好像開始發燒了。 關千愿:撐一下,藍醫生會幫你看。 沉琮逸:好。 她自認話題已畢,收了心思按滅手機,他的微信又發過來。 沉琮逸:對不起啊。 關千愿:說了沒關系。 沉琮逸:還好你回國當醫生了。 關千愿:? 沉琮逸:還好沒拖累你。 關千愿:誰? 沉琮逸:剛才我想起來,老羅說的。 關千愿不明所以:……你睡會兒吧,估計酒也沒完全醒。 沉琮逸:嗯。 這次是真的結束話題。兩人默不作聲收了手機看向窗外,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還是遙遠又冷清的距離,卻仿佛早已不復尷尬。他的人生準則里有一條是因緣自適,隨遇而安。過去的死結自己卻沖破這層藩籬,故意借著酒醉勉強解了一點,他并不會為這個cao作感到心虛難堪。虛焦的美好即使不復存在,他還是要遵循著自己的心一起走的。悲凄也好、憤懣也罷,他自覺骨子里還是那個張弛有度的隨性男人,努力想再靠近這個身份一點,不管身邊人怎么樣,他就是他。 可眼神還是追隨著窗外那個半隱在夜景里的女人走。沉琮逸半睜眼懶散看著,眸子里一片剔透。 這世上有很多獨特煊赫的壯麗風景,卻未必都能成為被每個人所注視著的一隅。但她之于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