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 第83節
她頓住, 很快又接道:“我也不會睡不好?!?/br> 傅懷硯嗯了聲,手指繞著她的落在身側的發尾, “嗯,怪孤?!?/br> 認錯態度倒是很好。 明楹確實是覺出一點兒困倦,況且此時又是夏日, 午后難免帶著倦意。 她現在枕在傅懷硯膝上, 身際都是彌漫著檀香味。 很像是從前前往佛寺之中, 山中霧氣彌漫, 晨霧中清冽的尾調,又像是檐上積雪, 消融如滴澗。 明楹突然想到,傅懷硯從前年幼時曾經在佛寺之中待過一段時日,分明滿身淡漠, 可卻并非是不墮十丈軟紅。 她見過很多朱漆描金的神佛,廟宇高堂中,漫天神佛在上, 滿室輝煌。 佛渡眾生苦厄, 是以面相所見, 大多是悲憫眾人的慈悲。 可是總有些神佛,低眉只為你而來。 她意識半昧,然后突然輕聲開口道:“其實皇兄,我從前的確是沒有想過要再回上京。在我入了宮闈以后,上京于我來說,就只是濃重的,看不見盡頭的朱紅宮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母親都坐在殿外的廊廡中,看著宮墻之上盤旋的鳥雀,日漸清瘦。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日后可以的話,一定要離開這里,無論是怎樣都好,日后都不想留在宮墻之中?!?/br> “其中困囿的,是母親凋零的一生。為帝王者,大多不會為情愛所囿,先帝更是如此,我母親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只看上去柔順而精美的鳥雀,他閑來無事,就來逗弄幾下,即便只是一時興起,也多的是人愿意為他籌謀。他信手之際,就是被關在金絲籠中的雀鳥一生的命運?!?/br> 她的聲音很輕,幾近只是低語。 半明半昧的光覆在明楹的眼睫之上,她在傅懷硯的懷中,很輕地蹭了一下。 “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想過步母親的后塵。即便是當真對皇兄動心,于我而言,也不過只是春日落雨,轉眼就消散得了無痕跡?!?/br> “籠中鳥,池中魚,寥寥幾語,是我無數次想掙脫的命數。所以我那時遇到霍離征的時候,是想著讓他成為我掙脫命數的依仗,也是我權衡利弊以后的抉擇?;市炙缘乃^仰慕,其實也是我在努力不露痕跡地給他留下印象?!?/br> 她似乎在自嘲,“皇兄高高在上,恐怕終其一生,也未必會有這樣處心積慮想要討好別人的時候?!?/br> 傅懷硯手指順著她的脊背放在了她的肩側,默不作聲地聽她開口。 坦誠的剖白,一覽無余的過往。 若不是突生變故,她本該是被一生嬌養長大的小姑娘,如他們當年初見一般無憂無慮。 而不是如她現在所言這般,殫精竭慮,權衡利弊。 他本該介懷的那些過往,介懷自己并非是她的順位選擇。 現在,卻又只剩下心疼。 “我并未全然不知曉皇兄對我或許也有些許情意,可畢竟也只是臆斷,這些買定離手的豪賭,我不敢賭。但是皇兄,大抵有些心動的確是后知后覺,覆水難收?!?/br> 她纖細的手抬起,輕輕捏了一下傅懷硯的手腕。 “上京于我的回憶,不僅僅是深不見底的甬道,還有年少時家中春日盛開的梨花,母親親自煮的鯽魚湯,父親俯身為我撣去的雪?!?/br> “所以傅懷硯,”她聲音恰如喁喁細語,卻又很堅定?!拔乙呀浵朊靼琢??!?/br> 這是在回答傅懷硯當日來到垣陵的時候,問她的話。 她素來步步謹慎,從來不擅自做決定,可是總會有些人,即便知曉是賭,她也很想與他歲歲年年。 動心最開始的情緒,的確是心疼。 就如川柏提及傅懷硯前往邊關的過往,又如他才不過年幼,就孑然遠離人間煙火,身穿各人各有因緣所求的佛寺。 大概也是因為年幼時慣識香客熙熙攘攘,高堂廟宇,所以后來才大多看不出什么情緒,顯出一點兒不喜旁人接近的淡漠。 她孤身一人身在宮中,即便是傅懷硯暗中庇佑許多,但顯帝在前,也難免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是以這么多年中,怎么可能沒有步履維艱的時候。 所以才不敢賭,只因為覺得自己并無依仗。 明楹柔順的發落在傅懷硯的膝彎與手邊,她身上帶著一點兒香味,不似熏香。 傅懷硯靜默了許久,緩聲開口道:“之前我與皇妹就說過,我說手握權勢最初的愿景,不過就是旁人不得置喙分毫,可以正大光明護著你。所以,若是你覺得有什么事情是委屈的話,不需要你來遷就我?!?/br> 明楹在他懷中很輕地搖了下頭,然后笑了下。 “我與皇兄說這么多的意思,皇兄還沒有明白嗎。我所求不多,所以并不會覺得委屈?!?/br> “蕪州事了,之后回上京的時候,應當可以趕得上上京春日梨花的花期?!?/br> 傅懷硯好似是輕聲喟嘆了一聲,隨后抬手撥弄了一下她散落的發,問道:“……說了這么久,累不累?” 明楹原本就有點兒困倦,輕聲嗯了下。 “累就睡吧?!彼p輕拍了一下明楹的脊背,有點兒像是在哄人?!暗搅藛灸??!?/br> 在明楹思緒漸遠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傅懷硯輕聲開口。 “皇妹之前有一句話說的并不盡然。孤也并非沒有這樣處心積慮想要討好別人的時候?!?/br> “旁人或許不知曉,但杳杳難道看不出來嗎?!?/br> “孤在討好的人,是你?!?/br> …… 川柏一般隨行在傅懷硯身邊,都是騎馬隨行,但是因為公主的兩個侍女都還在小憩,而今日馬車之中還有個來福要伺候,所以川柏也不得不坐在馬車之中,與來福大眼瞪小眼。 來福尋常的時候是個很懶的性子,除了很喜歡啃院子里的菜以外,最喜歡的就是躺在小墊子上睡覺。 但是它今日很早就被綠枝拎起來上了馬車,后來在馬車的顛簸中好像也有點睡不著,所以就很是無聊地和坐在馬車之中的川柏玩。 來福一會兒咬了咬川柏的袖子,一會兒用頭去撞他,要么就是在他腿邊使勁扒拉。 川柏不勝其煩。 他提著來福的后頸,與它對視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公主養的狗,若是自己當真揍它的話,自己多半也要被扣月例。 算了。 川柏抱著劍,沒有什么理睬來福的意思。 來福難得遇見脾氣這么好的人,一撅一撅地在他旁邊跑上跑下,一會兒拍拍川柏的腦袋,一會兒咬了咬他的袍角。 川柏閉目養神,坐如定鐘。 只是袍角被咬的有點兒破破爛爛的,上面甚至還濕漉漉的,因為被來福含在嘴巴里過。 川柏抱著劍的手狠狠收緊了下,眉頭從上了馬車開始就一直都沒有展開過。 也不知曉陛下尋常這么一位矜貴愛潔的人,除了對公主殿下,一貫對什么都沒什么耐心的人,到底是怎么忍受下來的。 川柏是這么想的,但是又想到了之前陛下所說的愛屋及烏。 他想,恐怕公主就算是養的是只奇丑無比的犬,陛下也能昧著良心說這犬長得人模人樣,清秀非常。 川柏耐心告罄,掀開馬車的簾幔,冷聲問在外面的車夫道:“還有多久能到蕪州?” 他這么冷不丁的一聲讓車夫有點兒驚到,車夫拉緊了一下韁繩,覷著這位侍衛冷面的模樣,暗自想了想是不是覺得自己駕車太慢了些。 車夫用汗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唯唯諾諾道:“回爺,還有半個時辰左右的功夫?!?/br> 川柏嗯了一聲,聲音冷硬地回了一句多謝。 隨后就把簾幔重新放了下來。 放的力道有點兒大,生生給車夫刮出了一道風來。 車夫也不知曉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這位爺,面色這般難看,一時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琢磨了下,還是沒想明白,隨后又稀罕地轉回去。 一路無阻地到了蕪州。 川柏剛感覺到車夫駕停馬車,聽到車夫開口道:“爺,到蕪州了?!?/br> 他立刻就默不作聲地拎著還在咬他袍角的來福,下了馬車,走到了綠枝和紅荔的身邊。 來福被川柏拎著,肥肥短短的四肢在半空中無力地扒拉了幾下,然后很是可憐巴巴地看著綠枝和紅荔。 紅荔接過來福抱在懷中,對川柏道:“有勞川侍衛照料來福了?!?/br> 川柏冷著臉,悶聲道:“無事?!?/br> 隨后在瞬息之際就隱于暮色。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紅荔使勁眨了兩下眼,對著身邊的綠枝道:“方才的那個川侍衛呢?” 綠枝也沒見過居然有人能走得這么快,“不知曉??赡苁怯幸氯チ税?,畢竟是陛下身邊的人?!?/br> 紅荔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隨后小聲對綠枝道:“說起來……我現在每次見到陛下的時候,還是很害怕,雖然陛下看著也并不是什么兇相,但是就是莫名其妙的有點兒害怕。畢竟這可是陛下,從前在宮中,咱們哪里見到過身份這么高的人?!?/br> 綠枝看了看此時趴在紅荔懷中,有點兒困了的來福。 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位陛下對公主還當真是在意?!?/br> 紅荔有點兒沒明白她此時突然開口的話,啊了一聲,隨后應道:“的確,畢竟是陛下,還千里迢迢地追到垣陵來?!?/br> 綠枝好笑地看了看紅荔,“說你呆你還不信,新帝是什么人,千里迢迢追來垣陵不難,有的是人為他籌劃,一路麗嘉上也淋不著吹不到的。男人要看,還是得看小事,方才那川侍衛走得那么快,我倒是知曉是為什么了?!?/br> “來福是個會看碟下菜的,之前在巷口的時候,它就愛追著小書生和虎子攆,對著這川侍衛也不會例外??峙逻@位川侍衛和來福在一起,也是不勝其煩,但是卻又沒揍來福,不然現在來福在你懷里肯定是要告狀的?!?/br> 紅荔不知道這件事與綠枝方才的結論有什么關系,有點兒茫然地看著綠枝。 綠枝恨鐵不成鋼地點了下紅荔的腦袋,“有的時候,男人的態度從他身邊的人對你的態度就能瞧出來,那川侍衛跟在陛下身邊,多少也是朝廷命官,手中捏著的權不比外頭的大官少,卻又對來福百般容忍,你還瞧不出來是為什么?” 綠枝抬手點了下來福的腦袋,“反正,我們和來福,多少也算是雞犬升天了?!?/br> 來福聽不懂,只是在紅荔的懷中舒服地搖了搖尾巴。 …… 周身被寧神的檀香味覆蓋,明楹睡得很安穩,恍然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是漆黑一片了,只余小幾上的一盞小小燭燈。 她們巳時從垣陵離開,三個時辰到蕪州,也不過是將將日暮而已。 可是現在外面卻已經是大片大片的夜色,還有些許暖黃的燈光。 蕪州的方位要比垣陵更為南一些,所以也要比垣陵稍微熱一些。 也或許,是她的錯覺。 明楹從傅懷硯的膝上起身,眨了兩下眼睛,輕聲問道:“皇兄……到蕪州沒有喚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