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鷺 第4節
他手指碰著明楹的唇角,聲音壓低了些,“昨日勾著孤的鞶帶時,怎么沒見皇妹這般怕孤?” 他身量生得高,氣勢迫人,任何細微的情緒似乎都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明楹輕聲道:“皇兄身份高貴,為人敬懼,也是自然?!?/br> “與誰學的這么多官話?!?/br> 傅懷硯似乎早有預料她的回答,輕嗤了一聲。 他低眼看著她,片刻后,手指驀地碰上她的眼尾,沒有再繼續剛剛的話,轉而問道:“哭了?” 指腹輕輕地摩挲了幾下,問話的語氣很淡。 出殿的時候,明楹就已經仔細地拭過眼淚,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看出端倪。 她窘迫地抵住傅懷硯的手腕,終于抬眼看他,剛剛積攢的情緒又卷土重來。 哪哪都痛,踝骨撞到堅硬的床角,還有渾身都像是散架一般的酸痛。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人卻又這樣輕描淡寫,高高在上。 也是,他從出生起就是贊譽加身,阿諛奉承的人繞著皇城三圈也綽綽有余,更不必說此時大權在握,隨意就能決定人的生死。 “我與皇兄不一樣,”明楹開口,“美人,錢財,權勢,這些對于皇兄都唾手可得,而我在宮中時時謹慎,怕招惹旁人,也怕自己什么時候連死都是不明不白?!?/br> “這件事對皇兄來說算不得什么,今日之后,皇兄依舊是那個白璧無瑕的太子殿下,而我卻沒有任何依仗,自然做不到如皇兄這般的云淡風輕?!?/br> 她對上他時,言辭都是不出差錯的官腔奉承,怕他慍怒,又怕他也隨意地處理掉自己。 倒是難得說了這么長一段話。 “就因為這個哭?”傅懷硯挑眉,“皇妹怎么知曉這件事對孤來說算不得什么?!?/br> 他聲音低了一點。 “孤也想問皇妹,孤的清白,皇妹打算怎么還?!?/br> * 春蕪殿的偏殿外,兩個侍女正在濯洗衣物。 偏殿的衣物并不多,只有幾件宮中的年末份例,大多都不合體,縫補后,能穿的也是那么幾件。 這幾件衣物,都已經被漿洗得發白。 紅荔放下木槌,擔憂地道:“殿下怎么現在都還未歸,昨日那個公公說是因為殿下身子不適,被扶到長詔宮中歇息了,但我總覺得難以安心,不若我們前去長詔宮中問問?” “長詔宮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太后的居處,哪里輪得到你去問東問西的?!?/br> “她現在都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明家的四小姐,得了太后青眼,”綠枝不屑,“往后的貼身丫鬟哪里輪得到你這么個手笨嘴笨的丫鬟,趕緊歇一歇,往上湊也輪不到你,好好洗你的衣服罷?!?/br> 綠枝隨手丟了手上的衣物到了紅荔的木桶里,“這幾件破衣服也是,還洗了做什么。不過也是,你現在好好洗干凈,說不得賞給你了?!?/br> 紅荔頓下手里的活,臉上漲得有點兒紅,“你我侍奉殿下多年,應當知曉殿下從來不是背信棄義的人?!?/br> “你一個丫鬟還想著什么信啊義啊,我說你蠢你還要惱,”綠枝扶了一下頭上的珠翠,譏笑道,“昨日宴后,她說不得攀上什么高枝,你算得了什么,還管起主子的事情來了?!?/br> 綠枝語速很快,紅荔口拙,想說些什么,但又不會辯解。 恰巧在此時,殿外小徑傳來腳步聲,綠枝止住話頭,遠遠看了幾眼,辨認出來者,“是八公主?!?/br> 殿中無人,只有她們兩個侍女。 綠枝紅荔將衣物暫且放在原地,起身前去殿中廳堂奉茶。 八公主傅瑤坐在椅上,打眼環顧整個偏殿。 偏殿并不寬敞,寢間的門虛掩著,并不似有人的模樣。 她沒看到明楹的身影,“你們殿下不在春蕪殿?” 綠枝躬身,低眉奉茶,“殿下昨日醉酒,留在了長詔宮里,現在還不曾回來?!?/br> 傅瑤拿著杯盞的手稍微一頓,杯蓋拂過漂浮的茶沫。 “昨日你們竟也沒隨著你們殿下一同去宴中侍奉左右?” 綠枝恭順回道:“奴婢與殿下昨日同去,在殿前被太后娘娘身邊的嬤嬤攔下,奴婢二人愚鈍,不識禮數,這場宴席對殿下來說至關重要,未免御前失儀,才將我們二人遣了回去?!?/br> 傅瑤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問什么。 她與皇祖母并不相熟,太后年事已高,身子不好,又常年禮佛,免了她們的晨昏定省,自然也與她們這些小輩極少見面。 偏巧在前些時候,太后碰巧在海棠塢的游廊處,見到了明楹。 一見如故,很是投緣。 隨后又知曉這個孩子是從前潁川明氏,國子監祭酒明崢的獨女,因為生母進了宮闈,所以也隨之進宮,一直在宮中當這么個十一公主。 宮中子嗣繁多,倒也不缺這么個公主。 太后不知是不是心生感慨,隔日便和今上求了個恩典,讓明楹認回明氏。 昨日那場大辦的宮宴,就是借此為由頭而辦的。 說不得是宮中什么大事,只是太后禮佛多年,卻因為這事出面,如此恩眷,還是讓不少人暗中艷羨。 更何況,明楹已經及笄,日后的婚事若是讓太后cao持著,未來夫婿怎么也當是上京樣樣俱佳的少年郎。 退一步說,即便是沒有親自cao持,哪怕只是對著皇后提點幾句,也是尋常公主求也求不來的機緣。 留宿長詔宮,還沒有其他小輩得以有此殊榮,皇祖母當真是對十一妹另眼相待。 傅瑤想著,稍稍低了低眼。 春蕪殿的茶水算不得什么好茶,宮中的份例罷了,入口也實在是有點沒滋沒味的。 也不知曉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傅瑤手指在小桌上輕輕敲了幾下,耐心告罄,“也罷,等你們殿下什么時候回殿的時候,讓她來……” 傅瑤剛起身,卻倏地看到了此時緩步走進殿門的人,未盡的話生生斷在了喉間。 明楹走在前面,而不急不緩跟在她后面的人,卻是宮中眾多碌碌之輩可望而不可即的—— 東宮太子傅懷硯。 他稍低著眼,正在看著此時走在面前的明楹。 傅瑤一怔,也沒想到這位往常只是在宮宴典儀中遠遠看過的皇兄,此時居然會出現在春蕪殿。 春蕪殿已是宮中稍顯陳舊的宮殿,更遑論此處還是偏殿。 傅懷硯一身云紋長袍,貴氣逼人,與這陳舊的偏殿格格不入。 傅瑤回神以后倉皇行禮,垂首道:“見過皇兄?!?/br> 傅懷硯這才注意到此時偏殿中的人,目光淡淡地掠過面前垂首的人,似乎根本不在意這到底是誰,又是哪位皇妹。 只輕聲嗯了一聲。 圣上子女頗多,傅懷硯不記得也是尋常。 傅瑤雖有失望,但也不敢表露出來。 禮畢后沒有坐回原處,只是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看著此時殿中的狀況。 明楹在殿門外轉身,虛虛停在傅懷硯面前。 “多謝皇兄送阿楹回殿?!?/br> 明楹拜謝,“只是皇兄身負社稷重任,撥冗處理這般瑣事,阿楹實在惶恐?!?/br> 她沒有抬頭,但這話,多少都能聽出來沒有什么留客的意思。 傅懷硯聞言,倒也沒管此時殿中人的反應,看著自己面前的人,極輕地挑了一下眉。 明楹見傅懷硯沒有應聲,也抬起眼,倏地對上了他垂下來的視線。 她此時背對著殿門,是以只有傅懷硯一人能看到此時她的神情。 瞳仁似一泓秋水,帶著幾分祈求和倉皇,像是被人欺負狠了。 這是在求他。 傅懷硯手腕上的檀木手持被他拿在手上,他看著面前的明楹,手指緩緩地撥過一顆檀珠。 也罷,確實不應當cao之過急。 傅懷硯指尖在檀珠上摩挲了下,語氣淡淡地回道。 “小事而已,皇妹無需掛懷?!?/br> 作者有話說: 阿楹:t t 傅狗:跪) 第4章 春蕪殿眾人都沒想到居然是傅懷硯送明楹回來,一時都還有點兒沒有回神。 一直到他遠去許久,傅瑤才上前輕輕扶住明楹的手,“阿楹何時與太子皇兄相識?” 她頓了頓,接著嗔道:“方才也不為阿姐引薦一二,畢竟往常時候,咱們這般的身份,哪里能與他說上一言半句的?!?/br> 傅瑤的生母是掖庭的一個婢女,被幸后也只被草草封了個低等位分,所以傅瑤與明楹一般,在宮中同樣也是無依無靠。 一樣的處境,多少也是個照應。 只是明夫人當初剛入宮闈的時候,正得圣眷,明楹好歹還得以隨著其他皇子公主一同去上書房。 而傅瑤卻從出身開始一直都被人遺忘在角落,只能隨著母妃一同學學女紅之類。 明楹經過昨日的事,實在是有點兒身心俱疲,看到傅懷硯遠去,才稍稍松懈些。 她強撐著回道:“我與太子殿下并不相熟,只是從長詔宮中出來碰巧遇到,太子殿下向來遵孝悌之道,想來是因為我與太后之間的緣由,這才一時意起,送我回殿?!?/br> 傅懷硯在宮中一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從未有人見他對誰另眼相待過。 傅瑤聞言,并未起疑。 “這倒也是?!彼c點頭,隨后又半是艷羨地道:“阿楹這次得了皇祖母的青眼,可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來尋我羨慕過,畢竟旁的人哪有阿楹這般好的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