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嬌纏 第33節
江南的秋天短暫且溫和,不似京城那般冷得刺骨,反倒是天高氣爽,陽光中帶著夏的暖意與春的溫柔,微風柔軟地拂過每一個毛孔,讓人搬一張藤椅就能在院子里躺一整天。 沈如霜產期已經可以掰著手指頭一天天數了,在這樣的天氣也愈發犯懶,索性絹花也不做了,托著肚子享受著一年中難得的好天氣。 她是頭一回生產,就算聽街坊鄰居說咬咬牙就過去了,但心里還是怕得很,時不時就夢到話本中慘不忍睹的一幕幕,嚇得半夜里一身冷汗,生怕穩婆來得不及時,干脆用前幾月的積蓄將穩婆養在一間下房里,只要一有動靜喚一聲就能來。 折柳鎮大多每戶人家都有好幾個孩子,生兒育女于她們來說已經見慣了,多少會覺得沈如霜嬌氣,無事會在背后說些閑言碎語,每回陳鹿歸聽見了都沖上去與人爭辯,白凈的一張臉漲得通紅,失了讀書人的儀態。 久而久之,那些女人不怒反笑,下回見了沈如霜都要打趣她得了個好夫婿,將她捧在手心里寵著,連銀兩都不在乎。 每次聽到這些話,沈如霜都敷衍地笑著應聲,心里卻總覺得怪怪的,不僅因為他們不是真的夫妻,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直覺。 她慵懶地在陽光下瞇起眼睛,看著陳鹿歸在屋內快速將孩子們的課業批注好,微風揚起他洗得發白的石墨色棉布長衫,清俊的面容與往常一樣溫柔和煦,行至門前與她四目相對,輕笑道: “今日我要去一趟姑蘇城,宗族里出了些事情要料理?!?/br> 沈如霜下意識地點頭,但后來仔細一想發覺不對勁,奇怪地瞥了陳鹿歸一眼道: “上旬不是剛去過嗎?到底是什么事兒這么久還沒了結?” 自從上回知道落榜的真相后,陳鹿歸消沉了一段時日,但是沒過多久就恢復如常,仿佛那件事情未曾發生過一樣,安靜淡然地教書,和從前一樣與孩子們笑鬧,連對她的關切也沒有變過。 但是又似乎有什么東西變了。 他時常去找蘇思林品茶,談論的都是天下大事,許多都涉及如今的政局,甚至還會二人一起揣摩蕭凌安對一些臣子的態度和做法。起初沈如霜以為他是在鄉野小鎮找到了忘年交,直到最近才發現他每旬都會去一趟姑蘇城,像是牽掛著極其重要的事情一樣。 她不是沒懷疑過陳鹿歸要走,也不想攔著他走,只說斷干凈了各自不影響,但這時陳鹿歸又會信誓旦旦說不會拋下她,還會把孩子一起養大。 現在她就要臨盆,實在出不了遠門,也只能暫且不提分開的事情,希望是她自己敏感多疑。 “家中一位遠房叔伯過世了,他沒有長子來繼承家產,正鬧著如何分呢?!标惵箽w眼睛都不眨地回答著,一本正經道: “那位叔伯一生經商,遺產還是十分可觀的,我想著咱們的孩子以后都要用最好的,不能讓他受一點委屈?,F在兩頭跑確實麻煩,但哪怕只分到一點也足夠用很久了?!?/br> 一提到孩子,沈如霜整個人都溫柔不少,杏仁般晶亮標致的眼眸中盈滿母性的愛意,不禁將手掌覆蓋在肚子上,緩慢又輕柔地來回摩挲,仿佛能看到孩子以后吃飽穿暖、自由活潑的模樣。 她從小是從苦日子熬過來的,深知那樣的日子是多么艱辛,若是如陳鹿歸所言真的能多分些遺產,也是一件好事。 “早去早回?!鄙蛉缢辉俣嘌?,囑咐了一句就讓陳鹿歸離開了。 * 馬車行駛在坑坑洼洼的鄉間小道上,陳鹿歸被震得頭昏腦漲,但心里卻愈發急切不可忍耐,繼續加快了速度趕著馬匹,顛簸了許久才走上官道。 他根本沒有回陳家宗祠,而是徑直去了驛館。 這是他每次都必定要來的地方,問得是有沒有從京城送來的信件。 驛丞一看見他就熟絡地笑了,招呼著讓他去里間坐下,客氣地讓小廝給他泡上一壺太平猴魁,打量他的眸光與往常都有些不同,道: “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來頭,上頭特意囑咐了,這封信要親自交到你手里,親眼看著你拆開,三日內要將答復快馬送上去?!?/br> “真的嗎?”陳鹿歸又驚又喜,不可置信地快步沖了上去,連茶也顧不上喝了,一把搶過驛丞手中的信,指尖發顫地將其拆開。 這是一封征召信。 信紙上沒有官印,亦沒有任何的落款之人,字跡也是中規中矩,看不出是京城中哪一位大家親筆所寫,但陳鹿歸依舊激動得說不出話,認定這就是陛下對他的征召。 這種信紙他有幸見過,是陛下關照藏書閣辦事時寫的示下,手上的信紙和御書房的一模一樣。 見他眼淚都快落了下來,驛丞還以為是出了什么大事,關切地湊上去問道: “怎么回事?難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 “沒事沒事,多謝大哥!”陳鹿歸趕忙將信紙藏好,不讓驛丞看見任何一個字,大氣地多賞了幾個錢,駕車馬車飛一般離開了驛站。 終于成了,他心心念念的心愿終于成了! 他一直在賭,賭蕭凌安能否發現那篇策論,亦或是說能否在最恰當的時機發現那篇策論,這是他唯一翻身的機會。 陳鹿歸仿佛置身云端般輕飄飄的不切實際,回到折柳鎮時已經天色將晚,正打算去找蘇思林商議這件事,卻看見鄰家阿媽朝她招手,焦急道: “陳夫子,你可算是回來了,你家娘子方才跌了一跤羊水破了,現在正要生了!” 作者有話說: 凌晨有加更~重逢倒計時! 看到大家很希望有人真正愛女主,雖然我不能劇透,但是我想說,女鵝值得一切! 第40章 孩子(加更) 當陳鹿歸急匆匆闖進屋內的時候, 厚重簾幕后面正好傳來一聲凄厲痛苦的喊叫聲,伴隨著尖銳短促的呼吸聲,直刺他的耳膜。 穩婆一個人忙不過來, 剛招呼來的幾個婆子進進出出燒水拿剪子,還要時刻注意著給產婦準備溫水和流食, 萬一時辰太久要撐住體力,郎中開好的產藥也要按照方子煎著,關鍵時刻能提一口氣。 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無人在意趕到家里的陳鹿歸, 不認識他的還會嫌他擋了道,嫌棄地將他一把推開,著急地責備道: “沒看到生孩子呢?你一大男人在這里礙什么事兒!” 陳鹿歸腦子里一片凌亂, 未曾想到生產會這般痛苦煎熬,當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心里焦急又擔憂,聽著沈如霜連綿不絕的呻.吟更是心急如焚, 想沖進簾幕安慰沈如霜又被婆子呵斥,只能手忙腳亂地立在原地,高聲道: “霜兒,我在......” 不過現在沈如霜將全部力氣都用了在生孩子上, 又有穩婆照應著,他們本就不是真夫妻, 想必壓根兒不在乎他在不在。 陳鹿歸眸光一黯, 只能隔著簾幕無能為力地等待著,或坐或立都不能安定, 時不時拉著經過的婆子反復囑托關照道: “我家娘子自幼怕疼怕苦, 若能讓她少受點罪自有你們的好處......” “陳夫子, 你再不放開我,那頭就沒熱水用啦!”婆子急得滿頭大汗,忙不迭甩開陳鹿歸的手,邊走邊斜睨著他嘀咕道: “你們男人就喜歡在這種時候幫倒忙,平時也沒個人影,都快生了讓她一個人在家......” 被她這么一說,陳鹿歸更加羞愧難當,再也不敢起身添亂,搬了張椅子乖乖坐在簾幕后面等著,想看卻又只能忍著不看,抓心撓肺般煎熬難耐,看著夜幕沉沉落下,燭火照得屋內亮如白晝。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沈如霜的叫喊聲逐漸微弱,只剩下哼哼唧唧的抽氣聲,穩婆又是驚喜又是著急地說看見孩子的頭了,千喊萬喊鼓勵著沈如霜再使勁。 所有人都如緊繃的弦,屏住呼吸凝神望著簾幕或沈如霜,期待又擔憂地等待著。 下一刻,隨著沈如霜從牙縫里擠出的低吟,一道嘹亮的哭聲在狹小的屋內響起,每一聲都充滿了精神和力氣,聽得眾人松了一口氣,歡天喜地地把孩子接過去,用早就準備好的柔軟寬布包著。 “恭喜恭喜,是一位俊俏的小郎君!”穩婆笑得滿面春風,稍稍收拾了雜亂的床鋪才讓陳鹿歸進來,寶貝似的把孩子抱到他面前。 陳鹿歸端詳著看了一會兒,剛出生的孩子渾身血腥氣,臉蛋皺皺巴巴一小團,眼睛也緊閉著看不見光,只有紅潤的小嘴張著嗷嗷哭喊,卻莫名帶著一種吸引力,讓人聽了就不禁歡喜地揚起唇角。 床榻上傳來虛弱的咳嗽聲,這時陳鹿歸才回過神,三兩步行至沈如霜榻前,半跪著握緊她纖弱的雙手,慌張又笨拙地問她需要些什么。 沈如霜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緩慢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簾,臉色蒼白如紙,鬢邊的碎發被汗水打濕,一簇一簇地貼在嬌小的臉頰上,唇瓣上凝結著方才疼痛撕咬殘留的血跡,雪地梅花般姝艷。 她吃力地彎了彎唇角,勾起一個清淺卻盈滿母愛的笑容,聲音微啞道: “我的孩子.......快讓我看一眼,讓我抱一抱他......” 穩婆正抱著孩子囑咐幾個婆子后面如何照料,聞言立即將孩子抱到床榻邊,在沈如霜顫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時稍稍避開,慈祥笑著道: “小娘子莫急,孩子剛出生還未擦洗過,臟得很呢,當心弄污了身子,待會兒再抱也不遲?!?/br> 聽了這話,沈如霜最深處的心弦倏忽間被扣動了,眼眶和鼻尖酸酸脹脹,淚水很快就蓄不住地簌簌落下,晶瑩飽滿如斷了線的珍珠,濡濕了一大片衣襟。 方才生產之時那么疼痛難忍她都未曾落淚,興許是在皇宮把淚水哭干了,軀體上的難受時常讓她忘記了要哭,倒是穩婆這句話讓她一觸即潰。 她的孩子不臟,他是世間最干凈的珍寶。 這個孩子在最質樸歡喜的關切和道賀聲中來到這世上,哭聲清澈又清亮,以后也會平安健康地長大,享受人世間純粹的溫暖與愛意,平淡幸福地過完一生。 臟的是金碧輝煌的宮殿,是勾心斗角的權貴,是蕭凌安偏執多疑的內心,是太后瘋狂陰暗的迫害......那些看似人人艷羨的權勢與高位背后,是行差踏錯就會萬劫不復的危機,是磋磨人良善心性的金籠。 她當初費盡心機拼上性命也要逃出了,也正是這個目的。她的孩子以后可以遠離京城紛爭,遠離蕭凌安可怕的掌控,遠離所有她擔心害怕的東西,隨心所欲地肆意成長,永遠干凈清白。 “哎呦,這孩子以后福氣可大著呢,爹娘一個個都這么疼愛??!”穩婆以為沈如霜是抱不著孩子才落淚的,安慰地將孩子塞在她懷中,笑著打趣兒道。 溫暖柔軟的觸感瞬間盈滿懷抱,沈如霜第一回 感受到這么安穩平和的滿足與欣慰,孩子帶來的明亮與歡快讓她很快收起傷懷的情緒,淚水也不知不覺止住了,嘴角的笑意溫婉動人,眸中的愛意幾乎滿溢出來。 一屋子的人都樂呵呵地笑了,等到沈如霜精力不濟昏睡過去時才把孩子悄悄抱回來,由穩婆和另外幾個婆子帶下去擦洗照顧,離開時讓陳鹿歸不必cao心,他只要細心照料好沈如霜一人就行了。 陳鹿歸原本滿口應是,但剛轉頭就犯了難,床單被褥上都是血污和汗漬,沈如霜的內衫也臟了需要換洗,他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想為她更衣,但終究是邁不過心里那道坎,給了些碎銀讓鄰家阿媽過來幫忙照顧。 這下他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也徹底閑了下來,手漸漸地捂著心口的衣料,摸索著藏在里面的那封征召信,神色再次變得緊張又糾結,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轉身朝著蘇思林的宅院奔去。 鄰家阿媽正幫沈如霜換著枕套,親眼看見陳鹿歸匆忙地往外跑,“嘖”了一聲鄙夷道: “唉,這些男人沒一個靠得住的,哪有娘子剛生完孩子就往外頭跑的?什么事兒能比妻兒還重要......” * 已經到了夜半之時,蘇思林的院門虛掩著,晦暗的月光透過搖晃的樹影零碎地散落滿地,隱約可見疏朗的竹影后有忽明忽暗的燭光。 陳鹿歸強行按捺住心中的焦灼之感,輕叩門扉,得了應允后才悄然走了進去。 “今夜喜得貴子,你怎么有興致來我這兒了?”蘇思林半是恭賀半是疑惑地問著,面容上的微笑和藹慈善,呷了一口茶道: “日后等那娃娃再大點兒,認我做舅爺如何?” “那是自然,能承蒙夫子教誨是他此生之幸?!标惵箽w笑得勉強,客套地應付一聲后就板正了臉色,瞧著四下無人才將征召信拿出來擺到他面前,壓低聲音道: “晚生想請教夫子,眼下的情形該給京城那邊什么答復?” 蘇思林收起閑散玩味的模樣,借著燭火瞇著眼睛掃過信紙,詫異地望著神采奕奕的陳鹿歸,思及他前些日子說的那些話,恍然大悟地喃喃道: “原來你還留了這一手......” 陳鹿歸也不敢再賣關子,斟酌著將沈如霜的來歷身份隱去,將來龍去脈主動告訴蘇思林,思路清晰道: “當時幾乎邁入絕境,這是晚生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沒想到等了大半年就碰上了陛下發覺,恰逢朝局動蕩陛下要栽培心腹,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是眼下我家娘子剛剛生產,這可如何是好?” “你這法子雖好,但是當今陛下不是一般人,定是將你的心思看透了?!碧K思林斬釘截鐵地捏著信紙,撫摸著花白的胡須道: “其實這也不難,你若怕妻兒受不了長途奔波,可以先獨自去京城應召,想必她替你高興也不會怨怪?!?/br> “不可!”陳鹿歸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后來對上蘇思林疑惑不解的目光時才發現自己太過激動反常,支支吾吾地解釋道: “我......我沒告訴她這件事,也請夫子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信上沒有官印,說不準是陛下防著他人才故意為之,還是不要聲張的好......” 蘇思林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涉及朝政機要故而不想深究,順著陳鹿歸的話思忖道: “依我看,咱們這位陛下可不是先帝那樣好糊弄,你若是現在去了皆大歡喜,若是不去也不要扯妻兒的緣由,優柔寡斷他最是厭棄。還不如擺出些清高傲氣來,回應說三五年內遠離朝政,正好也能印證你并非存心讓他發現,多少打消點疑慮,高看你一眼總是好的?!?/br> “三五年?”陳鹿歸吃驚地小聲呼喊著,面容上即刻泛上不甘和失望。 三五年后又是不同的天地風云,他并非什么絕世高人,估計早就把他忘了。 “這也說不準,如何做全看你?!碧K思林淡定地賞著月色,清明的眸光讓隱藏著心思的陳鹿歸愈發不知所措也無法抉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