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親愛的人
在等待的過程中,四年仿佛只是彈指。林然從小跟著林茁受最好的老師指點,基礎功很扎實,碰巧也有天賦——不然不可能15歲考進全球知名美院。大二,他賣出去了自己的第一幅畫。 慢慢地,開始有很多人知道美院的少年天才 RanLiu,他畫的畫很快就能賣出去,一幅的價格足夠支撐他三個月的生活費。 盡管如此,他還是過得寒酸。 林茁人生中第一幅得獎的畫是林然與她共同完成的,好像比較重要的時刻總是兩個人互相支撐著度過,或者說在林然人生中比較重要的人生節點。比如最初的那支畫筆,將他帶上從未想過的路。 他賣出去的第一幅畫也是油畫,純黑為底色,正中央是一只血紅的眼睛,眼角流下白色的淚。 他的導師是位不修邊幅的英國人,對繪畫投入了百分之百的心血,沒有家人好友,生命中只剩下繪畫,畫筆和顏料是支撐她身體的血管與血液。 她看到那幅畫時眼中暴發出極大的光芒,用了許多溢美的贊賞詞。林然在餐館打工,華人餐廳對同胞總是極盡壓榨,于是他跑遍了全球各地菜系的飯館,聽過天南海北的客人帶有濃重口音的英語,練出來了極好的聽力和口語。饒是如此他還是沒能跟上語速飛快的英倫腔,于是只好笑著點點頭。 他艱難地辨認出一句,她說白色的淚痕是點睛之筆,剩下的便是什么色彩很大膽、一眼能看到其中壓抑而豐沛的情緒。 林然笑著點頭,插不進嘴,他那年16歲,穿著二手慈善商店里五美元買來的牛仔褲,搞藝術的人衣服上往往會沾到許多顏料,以非常驕傲的氣勢,顏料像某種勛章。林然不是這樣,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在畫室和劣質顏料整天打交道的人,身上干干凈凈,或許會被認成文學系的,反正看起來不像美術生。 可能是衣服下的皮rou和血都是臟的,所以才會更加在意身上這層皮。 也或許只是因為太窮了,但之后他有了點錢,也沒有太在打扮上下心思,只是盡可能地、讓自己什么都不要沾到。 他想到小時候,林茁身上就經常五顏六色的,她不在乎,也從來不需要在乎,很多衣服她本來就不會再穿第二遍。林茁被請來的大師稱為天生的畫家,或許有吹捧的意味,但更多的是真情實感。 林然常常能回憶起一個畫面,她身上亂糟糟地窩在角落里對著畫板動筆,那是下午三點鐘,陽光很濃,紗簾沒什么遮擋效果,房間里很熱,林茁剛剛發脾氣把空調關掉,說噪音影響創作,于是所有人大氣不敢出,即使在庭院里的工人也是小心翼翼的。那么熱的天氣,她臉上也流下許多汗,但全然不顧地畫著,每一次用筆都是他想不出的熱烈。 林然那時候覺出自己的不及,不管在繪畫上還是任何別的事上,他拼命想逃掉這種對比和林茁帶給他的一切影響,但是還是不能。 這幅畫面一直像假的一樣,他們在一個房間里,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很熱,真的很熱,林茁在陽光無法觸及的角落默不作聲,林然就在旁邊看著。沒有任何人來打擾他們,他們離得很近,主基調是黃色,然后是彩色的林茁和彩色的畫。再多的想不到了,他們那會兒是幾歲來著?穿著什么衣服?林茁最后畫出來的是什么樣子?記不清了。 很多個夢里他再次回到那個房間,醒后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記憶,或許這本來就是一副畫,他從某個地方看到,忍不住將自己和她代入幻想。 不管怎么樣,多年來林然一直在刻意地讓自己躲開,過程艱難而痛苦,他努力在細枝末節上下功夫,一切都和林茁截然不同才好,比如始終干凈的衣服。 但那天他在想什么呢? 對每個學生興致缺缺、從前也不曾關注他的導師,夸張地贊嘆著他的才能的那天。 他想,他想。 那天林茁沒有哭。 林然低頭,看到自己沒注意到的褲腳,洗的發白的布料上有一滴顯眼的紅。 后來他還畫過很多別的,但那些作品仿佛都差了點什么,賣的價格也不太好,他不在乎。 那幅畫他沒能留下,現在還掛在導師家里。 很奇怪地,但凡和那個人沾邊的作品總能受到許多贊譽,他那個印度來的室友曾用滑稽的腔調笑他,問他畫里的繆斯是誰,是不是自己的心上人? 林然天生懂得怎么曲意奉承,笑像焊在他的臉上一樣從來沒有掉下來過。但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他維持不住自己的面具,對著那個無辜受害的印度小哥,臉上掛著極盡厭惡的表情說:“不是!” 他聽不懂漢語,但是看懂了林然的表情,于是很識趣地閉嘴。 林然對著畫板,面無表情地自言自語,“她是我最恨的人?!?/br> 怎么會有愛呢?不會的。 恨也是一種感情,他這樣說服自己,從玻璃里看到自己蒼白可笑的表情。 和她沾邊的一切都很昂貴,林然想到這里覺得很有趣,連他自己也是傍上了她,才從低賤的東西變成現在有點人樣的。 那些畫他沒有賣,離開洛杉磯的前一天被全部扔進碎紙機里。 其它的作品和畫家本人一樣不值錢,但林然不再需要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