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115節
沈青梧驀地抽手,張行簡卻好像一直在觀察她。她手一松,他便握緊她不讓她動。 張行簡微笑:“快畫好了?!?/br> 沈青梧:“我不會畫,你這樣會毀掉你的心血的?!?/br> 他意態閑然:“嗯?我認為你還沒有本事毀掉我的心血。梧桐,你看這畫如何——” 沈青梧怔坐,定睛看畫。 她不得不承認,即使多了她那幾筆生硬筆法,這幅畫仍是上乘。甚至她的笨拙,在此畫中加了那么幾筆凜冽……她說不好,但是她認為自己沒有毀了他的畫。 沈青梧目中粲然:“我真厲害?!?/br> 張行簡笑。 沈青梧盯著畫,突然道:“你畫的……這是樹,這是梧桐樹,對不對?” 她仰頭看他。 他眸子清黑,睫毛纖長,正在俯視她。 四目相對,她眼中星光讓他心中生起漣漪。 她這般開心,讓他跟著開心。 張行簡點頭,輕聲:“不錯?!?/br> 沈青梧沒想到自己真的能認出畫,以往別人的畫,她都看不出什么來。到底是張行簡水平太差,被她認出來,還是他水平太好,連她這個白丁都知道他在畫什么? 那些家學淵博的才子佳人們,會的東西,胸中的文墨,是不是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浩瀚高深呢? 張行簡微笑:“那要看作畫的人,想不想讓你知道他在畫什么了。他若想讓你知道,你總有法子知道的?!?/br> 沈青梧愣一下,意識到自己問出自己心中所想了。 那么……張行簡是希望她知道? 沈青梧:“你不覺得我這般沒文化,你和我說什么都要說白話,浪費了你的滿腹才學嗎?” 她用烏黑眼睛悄悄看他:“其實……我也發現……你和我說話,非常的……好聽懂?!?/br> 張行簡雖然說話喜歡拐彎抹角,但是他從不在她面前引經據典,用她聽不懂的詞。 張行簡:“因為我很懶啊?!?/br> 沈青梧恍然。 她信了他的鬼話,因此認真點頭:“不錯,你懶得折騰?!?/br> 她如今信心滿滿,便認真欣賞他的畫作。一會兒,她覺得她又看懂了—— 沈青梧自信:“那是月亮,是吧?” 張行簡戲謔:“總共就一個圓圈,你若還看不出是月亮,我才要頭大了?!?/br> 沈青梧不理會他的調侃,她認真研究宣紙上草稿半晌,不吭氣。 她的不吭氣,讓張行簡心里開始沒底,不知道她此時的沉默是源自于不愛說話,還是源自于她看不懂自己在畫什么。 張行簡憋半天,還是沒忍住輕聲問:“你看出月亮,也認出梧桐樹了。你還是看不懂我在畫什么嗎?” 沈青梧抬頭看他。 她問:“是梧桐望月的意思嗎?” 張行簡目中明光熠熠,正想點頭。 他聽沈青梧輕飄飄說:“憑什么呢?” 張行簡一怔。 他問:“怎么?” 沈青梧:“憑什么非要梧桐一直仰望著月亮?你是白天鵝,我是臭青蛙,我一輩子追不上你唄?你的畫是這個意思嗎?” 張行簡:“……” 他被她的冥頑不靈給噎住。 他反問:“怎么就一定是‘梧桐望月’了?我不能是在畫,‘月照梧桐’嗎?你就非要把我往壞的地方去想?一點不念著我的好?” 沈青梧一愣,尷尬地垂下眼。 她過一會兒,偷偷看他,見他板著臉抿著唇,手撐在扶手上,并不看她。 沈青梧沉默。 張行簡眼皮微撩,落到她面上,似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的道歉嗎? 可沈青梧從不道歉。 沈青梧與他對視半天,說:“你手酸不酸?” 張行簡:“……” 沈青梧煞有其事:“你這么一直撐著不動,手臂受不了的吧?腰也一直彎著,腰疼不疼?腰疼可不是小事,你要早早保重。年紀大了,都是問題?!?/br> 張行簡默然不語。 沈青梧跳起來,抓住他手臂。他往后一退,她已經殷勤而靈活地從他臂彎里鉆入,抱住他腰身,手指在后揉捏兩下。 張行簡驀地一僵,側過腰躲她:“沈青梧!” 他面頰潮、紅,鼻尖生汗,分明意動。 他抓住她的手腕。 沈青梧不動,淡淡等待。 片刻,二人目光對上。 沈青梧笑起來,目光明亮;他被她看得,撐不住笑了,嘆口氣摟住她,原諒了她的不體貼。 但是張行簡還是伸手,在她臉上輕輕撫一下,勸告她:“別總把我想得那么壞?!?/br> 沈青梧連連點頭。 她本能地把他想成壞蛋,想成那個欺負她、拋棄她的壞蛋。她始終走不出十六歲的陰影……但是這應該和張行簡沒什么關系吧。 從小到大的經歷教會沈青梧,沒人有責任在乎她的喜怒哀樂。 若張行簡是沈青梧的愛人,她與他算賬是正常的;可張行簡并不是,他只是被她捆綁的囚徒。 沈青梧不在一個囚徒身上寄托任何期待。 何況,作為一個床上伴侶的張行簡是個好人,沒有對不起她……大家好聚好散。 她已決定不要他了,和他分開了。這對沈青梧來說,應該已經足夠了……吧? -- 沈青梧學了兩日畫畫,便心生厭煩。 她其實不是這樣沒耐心的學生,博容昔日教她什么她學什么,她學不會也不吭氣,總要老師來決定放棄教什么。但是面對張行簡,沈青梧的意圖似乎很強烈。 她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 因為張行簡和博容不一樣。博容是個好老師,好老師會在乎她有沒有學會;張行簡不是好老師,張行簡自己都教的馬馬虎虎,時而偷懶,沈青梧說“我不想學”,似乎也不奇怪。 夜里,沈青梧扔下畫筆,拿帕子擦自己手上墨汁。 她告訴張行簡:“我不想學畫了,我握筆握得手累,不想動了?!?/br> 她指責張行簡:“一定是你教得不好?!?/br> 張行簡半臥在榻上,靠著墻。她伏在案上辛苦作畫時,他就在一旁捧著本書看。沈青梧抱怨間,張行簡烏黑水潤的眼睛從書后探出,笑意盈盈。 他好說話得很:“嗯,我確實教得不好?;膹U了梧桐的才華……那怎么辦?” 沈青梧擰眉,覺得他這話,似乎小看她,好像她當真學不會一樣。 張行簡又不是樣樣全能,沈青梧也有自己擅長的…… 沈青梧盯著他半晌,突發奇想:“你教我下棋吧?!?/br> 張行簡一怔。 沈青梧挑釁:“怎么?你不會嗎?” 她心中暗暗得意:她見過張行簡下棋時那副三心二意的模樣。 張行簡那副臭棋簍子水平,能教的了誰? 她與他下棋,保證贏得他找不到北。 張行簡默默看著她,沈青梧彎眸:“張月鹿,你真的不會嗎?” 張行簡慢慢放下手中書。 他笑容淺淺:“你不是都說我學富五車嗎?下棋而已,我豈會不會?梧桐要學什么?” 沈青梧抿唇。 她報了一本棋譜名字,說博容給她講棋講到哪里了。她看著張行簡,張行簡沉靜聽完,挽袖含笑:“這本棋譜是么?我恰恰讀過?!?/br> 沈青梧腹誹:你什么都讀過。 張行簡讓長林取了棋盤來,他表現得沉靜淡然、游刃有余,這讓沈青梧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張行簡棋技如博容一樣高,只是他平時在逗周圍人? 長林進屋,聽到張行簡要拿棋譜,長林驚訝,然后同情地看一眼沈青梧。 這種眼神,沈青梧讀懂了。 沈青梧放下心:長林在同情她要遭受張行簡的荼毒,這正說明她有能力殺得張行簡片甲不留。 于是,棋盤上來,張行簡捻起黑白棋子,復原棋局。他坐于棋盤另一端,煞有其事地為她講棋,解讀這局殘局。 他其實講得很好,淺顯易懂,深入淺出,可見他確實是懂棋,也確實翻看過沈青梧所提的棋譜。 沈青梧等得有點不耐煩。 他好不容易講完那些廢話,沈青梧便傾身,正兒八經:“老師,光講棋,我記不住。不如老師與我殺一局吧?” 張行簡看著她,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