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66節
這般輕蔑的俯視態度,惹得博容身后的幾位軍人勃然大怒。 博容抬手制止同僚的怒火,向對方自報家門:“在下乃益州軍統帥,博容?!?/br> 對方一怔。 那衛士頭領臉色幾變,瞬間變得恭敬,道:“博帥?原來是博帥……你稍等?!?/br> 他匆匆向身后的那些馬車走去。博容看得分明,他走向的,是楊肅所說的那輛,從頭到尾沒有人下來的馬車。 幫忙推車的衛士、侍女,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博容身上,悄悄打量他。 博容坦然受之。 雪花揚灑,天地起霧,邊際的云層更深,一層肅冷隨風襲來。 博容看著衛士所站的馬車方向,車門終于打開。一只纖白柔潤的女子手搭在衛士腕上,慢慢伸出車帷。 接著,一個美人披著灰青色斗篷,在衛士與侍女的攙扶下走出車廂。風雪輕揚,斗篷絨毛搖晃,兜帽被吹落,一張明艷至極的女子面容,便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李令歌的長睫,被飛雪濺濕。她微微一縮眼,動作輕微地向后躲一下,似被潮冷嚇到。但是退縮只一下,她便停下來。 這位帝姬噙著笑,手扶著自己的兜帽,向博容的方向望來,目光盈盈。 風雪在二人之間彌漫。 眾人不知這女子身份,只為她的美麗高貴而震撼,猜這女子身份不同尋常,尋常人家哪有這通身的氣派?只有博容安靜地立在原處,平靜地接受她的出現、到來。 李令歌徐步向前多走兩步,裊裊彎腰,抬手相并過頭頂,向他行師徒大禮。 博容淡然地受此禮。 帝姬身后的隨從們則面面相覷,心驚rou跳:他們從來見帝姬的風光,見帝姬將少帝都不放在眼中,何時見帝姬向旁人行這么大的禮? 這人、這人……他們跟著帝姬來益州,卻不知帝姬的目的。 李令歌淺笑:“容哥,好久不見?!?/br> 博容身后的軍人們齊齊吸氣:容哥? 博博博帥多年不婚,難道就是為了這樁風流債?可這女子到底是誰?! 她并未解釋她為什么向博容行禮。 博容也只是看著她而不語。 她稀疏平常地表達著故人重逢的歡喜,目中光華點點,喜悅并不作假。她含笑立在原地,仿佛遺忘兩人之間所有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她仿佛遺忘了多年前最后一面時,她如何心碎欲裂,如何看著他渾身失血地悵然倒地,如何掩面哭泣…… 當年那個十五歲的面對命運茫然無助的李令歌死去了,活下來的,是早已習慣一切、接受一切、對命運泰然自若的安德長帝姬。 她不提當年任何事,作著面對他的歡喜狀,也不見久別重逢的過余震驚、喜極而泣,抑或怨憤不平。偶爾的失態,東京的無狀,皆被她掩飾。 這是一場她自從知道他活著、就開始演練千萬遍的重逢。 李令歌只是微笑著看博容。 她看博容垂下眼。 博容也不提當年的事,和氣地帶著軍人向她見禮:“見過帝姬?!?/br> 軍人們迷茫并震驚。 這對三十余歲的舊日情人,早在風刀霜劍的磋磨中,學會了掩飾一切情緒,承受一切未知。 李令歌柔聲:“諸將辛苦了,請起?!?/br> 她走向博容。 博容淡然看她。 李令歌:“容哥怎么在風雪中站著?我的馬車陷入戰壕,還想你們軍務繁忙,我不麻煩你們,沒想到提前見到容哥……你們在忙什么?” 博容便帶著她進城,介紹自己在做的事,讓她看那些默然領糧的百姓。 李令歌靜靜看著。 博容道:“如今軍糧不夠……” 李令歌淺笑:“我明白了,原來容哥要求我此事。唔,不如我先寫書,幫益州軍向四方州郡先籌糧?東京一時半會確實撥不出糧,得等明年收成?!?/br> 博容溫和:“多謝殿下為天下百姓著想?!?/br> 李令歌笑而不語。 她跟隨博容而行。 起初,衛士與侍女們跟著二人,后來,衛士與侍女們懂事地遠離,也攔住那些沒有眼色的軍人。于是,這對看著十分賞眼的男女相攜著,慢慢在人群中走。 李令歌看到百姓對益州軍的感激,也看到他們被生活磋磨得麻木的眼睛。 那都是東京高臺上看不到的。 李令歌心中默想,張容……不,博容將自己誘來此地,是否就是想讓自己看這些?他希望朝廷更優待益州些? 但是大周要優待的州郡多了,益州又哪里排的上號。東京蛀蟲們的斗爭殺人不見血,稍有不慎就滿盤皆輸,哪是張容……博容會遇到的。 博容根本不知道她每日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不知道她走到今天這一步,付出了多少。 李令歌心中那般轉著念頭,面上卻渾然不顯。 她從博容肩頭看著天地風雪,看著百姓面容,輕嘆:“民生故如此,誰令摧折強相看?” 博容回頭:“嗯?殿下還記得這一句?” 這是他昔日教授那對姐弟時,教給他們的第一句話。 李令歌彎眸。 李令歌有些撒嬌地依偎向他:“容哥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br> 博容不語。 李令歌伸手,試探著碰觸他手指。他頓一下,卻沒拒絕。李令歌便歡喜地挽住他手臂,笑吟吟: “我此次出京,本就是想休息休息。容哥想讓我看什么,那我便看什么好了?!?/br> 博容:“東京那邊……” 李令歌眼角笑微頓,不在意地說:“鬧不出大亂子的?!?/br> 她在博容面前,連李明書的名字都不想提。虛假的溫馨親昵,她心知肚明,但她想跟著博容走一遭。 她既好奇博容的目的,也要平自己少年時的愛戀。 她聽博容笑一笑:“可惜益州沒什么好風光,但幸好冬日到了,這里也沒什么戰爭。若有閑暇,倒是可以帶殿下四處轉一轉?!?/br> 李令歌聲音輕幽:“那可真是太好了?!?/br> 她輕快地跟上他步子,被他帶著朝未知的前路走。 她從后看他面容,一點點將他與過去的張容辨認并割裂。 秀白的臉,修長的頸,窄瘦蓬勃的腰。 他真是英俊的人,真是她見過的最能將君子之風發揮得徹底的人。他說話滴水不漏,做事四平八穩,心思藏得深,誰也看不透。 這是李令歌見過的最接近完美的郎君,這是張家的太陽,東京的太陽。那是月亮永遠無法企及的光。張行簡永遠比不上他,誰也比不上這位君子。 她愛他的俊美高潔,愛他永遠的齊整與平靜。 她享受著他的理智與體面,不用受歇斯底里的崩潰與質問。 他既想保持風度,她奉陪到底。 但李令歌在同時,也想看他不體面的那一面。若是這不體面的一面,能夠再次屬于她,被她俘獲,就好了。 李令歌垂下眼。 她想:一位君子打算怎么對待自己呢?博容還是當年的張容嗎?他還想做君子嗎? 她拭目以待。 多年以后,她終于站到與昔日老師平等的地方,可以與這位老師過招。 他說過她是他教出的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最壞最糟糕的學生。他見過她天真的一面,也是如今還活著的人中唯一聽過她野心的人。 那最壞的學生,想試一試能否贏了他啊。 -- 薄霧稀涼,露珠“滴答”落在面上。 張行簡醒來,才睜開眼,便被一股大力向后推。他本靠著樹而坐,退無可退,那力量,便掐住了他咽喉。 張行簡面容緋紅,淺咳兩聲,目光迷離地看清了沈青梧的面容。 二人從火海逃脫,一路騎馬逃亡,中途與追殺者過招。沈青梧藝高人膽大,他們換馬行了一日,甩開了追兵,進入了一荒林中。 張行簡睡了一覺,醒來,便被沈青梧如此對待。 冷風吹著二人面頰,她壓在他身上,他后背被樹磕得有些痛。呼吸間都是霧,二人久久沒說話。 沈青梧端詳著張行簡,冷冷問:“說,你做了什么?不說實話,我殺了你?!?/br> 張行簡苦笑:她永遠對他喊打喊殺。 他一時沒說話,喉間指骨便收緊,她真有掐死他的力量。張行簡閉著眼,緩緩吐出兩個字:“博容?!?/br> 他喉間收緊的力量停下來。 張行簡閉目微笑:“你這么聽博容的話啊——他讓你不殺我,你就真的不殺?即使我想殺掉你?” 沈青梧:“你沒想殺掉我?!?/br> 她停頓一下,說:“你如果想殺我,就不會進火海。你已經走了,根本沒必要回頭。我沒有那么傻?!?/br> 張行簡笑:“那你掐著我做什么?” 他笑容些許冷,還帶些她弄不懂的嘲弄情緒。 沈青梧不吭氣。 她并不明白緣故,但她憑著直覺,知道眼下所有事,都和張行簡脫不了干系。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你從不相信我,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