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65節
他低下視線,目中流轉著水波,輕柔十分:“你看,救我是那么討厭的一件事。她仍救了一次又一次。 “她沒有因為救過我的結果不好,就再不去幫任何人,不去救任何人了。 “她和別人不太一樣啊?!?/br> 風吹著面容與衣袍,站在屋頂的張行簡,眼中倒映著烈烈濃火。他淡漠地想著最近發生的所有事: 沈青梧比別人更不容易受到傷害。 沈青梧比別人更容易受到傷害。 長林怔怔聽著郎君這些話,他知道郎君的感慨由何而來,但他不明白郎君為什么這么遲疑,變得不像以前的他。 郎君清楚一切事,放下一切事。萬般紅塵過,皆不在他眼中。 誰都不在乎的張月鹿,才能做好真正的月亮,代替那輪早已消失的太陽發出光華,庇護身邊所有人…… 月亮應該無偏無愛才對。 會偏心的月亮,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算無遺策的月亮了吧? 郎君現在這樣猶豫,是為什么? 長林忽然道:“郎君,你看——” 不用長林說,張行簡已經看到了。 他目光閃爍,看到沈青梧出現在隔岸觀火的人群中。 他看到沈青梧瞬間丟下滿袋子的菜與熬好的藥,在眾人百般阻攔下,撲入那場火海。 周圍人阻攔她:“娘子,娘子回來!那火太大了,你什么都救不了?!?/br> “娘子節哀,你夫君、夫君已經死了啊……” 他們指著那具燒得面容模糊不堪的尸體。 沈青梧卻只是瞥了一眼,仍入火海。 -- 長林:“郎君……” 他扭頭,吃驚地看到張行簡從樹間房檐上跳下,向那火海奔去。 郎君潔白,溫潤如釉,讓人見之而心生歡喜。 長林呆住,疑惑地看著這一切。 第43章 沈青梧在火海中尋找。 煙霧熏眼,溫度滾熱,木頭的構架與院中的草木讓火越燒越旺。噼里啪啦聲不絕,沈青梧在這片火海中縱行,直奔那本應困著張行簡的主屋。 她心跳平靜,目光屢屢被火海阻隔,并不能讓她在此時失去判斷力。 她躲過一房梁,橫跨入屋時,聽到從自己相對的斜角方向傳來郎君略帶些啞的喘聲:“沈青梧!” 張行簡。 她聽到聲音便迅速抬頭,鎖定昏昏火海中一個模糊的人影。張行簡行動自如,艱難地越過斷木,向她的方向奔來。 他眼睛看著她后方,他想開口提醒,張口卻是沙啞的一陣咳嗽。 沈青梧猛地轉身,袖中一把匕首向后刺去?;鸷N萃庖坏劳低得娜擞疤е?弓箭未射,被沈青梧一匕首刺中胸口,噗通倒入火海。 同一時間,張行簡已經奔到沈青梧身邊。 白袍招上火舌,沈青梧一掌掀去,將那火撲滅。她扣住他肩,他抓住她手腕,將她向自己的方向拽去——沈青梧所站地方,橫梁“噼啪”倒地,火苗高竄,小股爆炸轟然在后。 熱潮撲來。 二人相擁著,在地上一陣翻滾,躲開那股熱浪。 火舌高卷,火勢更烈,地上的石子磕到臉頰上,劃破出血。 沈青梧抱著張行簡,沉靜無比地看著他。她在昏暗的紅光中確定他的一眉一眼,他微蹙的長眉,石榴紅的唇瓣……他果真沒有死。 方才沈青梧心跳平常,此時卻心跳加快兩分,一陣后怕的松快涌上心頭。 她被煙嗆得咳嗽,眼睛通紅。 他的袍袖拂過她臉,沈青梧從地上爬起,一直扣著張行簡的手未松。他咳嗽不住,聽到她聲音喑?。骸皬堅侣??!?/br> 張行簡輕微點頭。 他就著沈青梧的手從地上起來,一雙烏眸被煙熏得水光瀲滟,光華柔潤。他拉著沈青梧的手要帶她起來,沈青梧沒有站起。 張行簡回頭,看向沈青梧。 半跪在地的娘子灰頭土臉,冷淡看著他,扣著他手腕不放,卻也不跟他走。 她眼中燒著比現實更加無邊無際的野火?,F實的火勢滔天,野火漫漫,她壓根不在意。 她是不將生死放在眼中的瘋子。 張行簡心口重重一跌。 他總是在不恰當的時候,被她這種眼神打動。 他放緩聲音,勸說她:“先離開這里。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在外面安排了馬,那些人放的火,不是我。無論你有什么話……我們出去再說?!?/br> 馬是他和長林原本打算離開時用的,如今卻做了這種用途。被拋棄的長林不知會作何感想。 當是時,沈青梧又聽到火海外的斷續腳步聲。 官兵們一邊讓人救火,一邊摸著武器跟在后面,偷偷跟入火場,打掃尾場。 沈青梧扭頭,看眼身后渾濁不堪的情形。 一道官兵人影剛在路盡頭出現,張行簡手起刀落,快速結果那人。同時沈青梧身形一轉,在半空中翻身,一腳踹開向二人壓來的高處木架。 沈青梧與張行簡對視一眼,他們喘著氣,口鼻都因吸入過多灼熱空氣,而微微不暢。 兩人目中情緒各異。 她的固執并未改變。 張行簡拉著她的手,聲音低柔而耐心:“沈青梧,和我走吧。我會解釋一切的?!?/br> 他目中幾多懇求,用自認為足以打動人的眼神看她。她目光落到他秀白的面容上,閃爍連連,終于軟了態度。 滾熱火海,不適合太多交流。 身后果然有人:“追!” -- 益州天氣陰沉。 百姓們在城門前搬運貨物,為剛剛與西狄的一場小勝而高興。隨著冬日到來,西狄越來越不敢主動招惹邊關,百姓們可以過一個安穩的冬日。 博容與將士們一同在城門前,安排將士們幫百姓般糧食。那是益州軍今年多余的糧草,益州百姓因為戰爭而損失了些生計糧食,博容一邊上奏朝廷,一邊讓軍營補給百姓。 只是奏折已經去了一月,東京在少帝的歌舞縱樂之下,只寥寥回了幾句寬慰話,讓益州自己想辦法籌糧。 此時此刻,博容在人群中,幫著百姓勞作。 第一片雪花從天而降,落在他睫毛上。 他抬頭時,看到灰蒙蒙的天際,遠天密云滾滾,近處人們低頭辛勞。 他出了一會兒神。 楊肅在一片忙碌中,摸到了博容身邊。楊肅在軍中數年,作為弘農楊家的郎君,他已能獨當一面,可以輔助博帥辦理軍務。 楊肅此時向博容拱手,低聲:“大帥,城門口來了十余輛馬車。馬車被我們挖的戰壕堵住了,有幾輛陷進去了。能坐馬車的非顯即貴,而且還是十多輛!我們是不是應該派人去看看?” 博容心中稍微靜了一下。 楊肅疑惑地又問了一遍,他才側頭,溫和地問:“馬車中人可向我們求助?” 楊肅:“這正是奇怪的地方!馬車被戰壕坑了,那車中下來十幾個壯士,唔,還有侍女。他們圍著車轉了一會兒,也不吭氣,就默默去推車輪,想靠自己把車抬出來。 “咱們弟兄在城樓上看半天,見他們沒有求助,咱們心里卻不踏實?!?/br> 楊肅收了笑臉,低聲:“大帥,若是貴族男女出行,遇到這種情況,必然表明身份,要我們幫忙推車。若是不敢與我們對陣的,也不應有能力來十幾輛馬車。 “我方才去數了數,發現有一輛車,從頭到尾沒有人下來。 “大帥,你說這會不會是……西狄那邊搞什么陰謀?會不會要把什么奇怪的機關運進城,然后將我們一網打盡?可這么大張旗鼓……也不應該啊?!?/br> 博容思忖一二。 他說:“你負責此處百姓搬糧食,我帶人去看看?!?/br> 楊肅說了好。 楊肅又遲疑著和博容商量:“糧草給了百姓,軍中怎么辦?” 博容笑了笑:“我心中有數?!?/br> 楊肅立即放下心。 博帥溫和沉靜,不像別的將軍一樣威風凜凜、渾身殺意。這樣的將軍,總是起初讓人心里嘀咕,但在長年累月的相處中,誰不信服博帥? 博帥心有丘壑。 不然,也不會隴右軍多次被西狄算計,多年前還需要張行簡去談判,而益州軍在沒什么門路的十多年中,一直穩穩守著國門,不讓西狄占一絲便宜。 博容帶著人出城。 雪紛紛然,為他的藏青色戰袍染上一層霜白色。 巴蜀之地的雪細薄而軟,又不常下,與東京的鵝毛大雪不同。在此生活多年,博容依然有一種時光流錯的恍惚感。 博容到城門前,果然看到了楊肅說的那些馬車,以及推車的人。他停頓一下,上前與那些推車衛士交流,言辭妥當,和善平靜,并報上益州軍的名號。 推車衛士中的領頭人站出來,問:“益州軍?這位將軍如何稱呼?” 領頭人平視博容,聽到益州軍的反應稀疏平常,并用打量的眼神上下看博容,似在判斷博容夠不夠資格與己方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