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42節
-- 九月底,張行簡被官兵們推搡,踏上流放嶺南的路程。 手腳皆被鐵鏈拷住,身上受了不少傷,眼睛也視線模糊,看不清東西。 這都是孔業在天牢中贈予他的禮物,可見這么多年,孔業多希望他死。若不是他給出張容的消息,可能真的會死在牢中…… 張行簡出神著,被人從后重重推一把。他趔趄幾步,被腳邊不知道是石子還是樹坑絆倒,身后官兵只嘲笑: “還當自己是東京的月亮呢!落到弟兄們手里,你再回不去了?!?/br> 張行簡回頭看他們,看身后的嘲笑。 眾人見他身子清矍,面容白而清,長發烏亂貼面,唇瓣干裂,一雙眼睛因無法聚焦,而霧濛濛一片。明明已經落到這般境界,可他氣質的高邈與容貌的清逸,反而帶給他一種零落美。 豈不讓世間男兒郎暗恨? 于是張行簡剛站起來便被推倒,聽人罵:“瞎子瞪著我做什么?你能看見嗎!” 其實張行簡能看得到模糊的影子在動。 這種視覺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他很好奇,聽人一會罵自己“瞎子”一會罵自己“瘸子”,他都淡然過濾,當做沒聽到。而他這種面容平和神色沉靜的,也讓官兵們覺得無趣。 欺負一個會反抗的人有趣,欺負一個什么反應都沒有的人,無聊。 官兵們嘟囔著:“快點走!早點到驛亭早點休息。老子竟然要送你去嶺南,那得走到猴年馬月……” 他們目光閃爍,想著自己臨走時收到的金葉子:若是今夜干掉張行簡,嘿嘿…… 昏昏天幕中,一個森然的男聲從前方密林中傳出:“走不到嶺南的話,那就在此停歇,不必走了!” “什么人——”官兵們刷刷抽刀,四面八方寒箭射出,長林等衛士蒙著面穿著夜行衣,巍然而來。 他們目的直奔張行簡。 官兵嘶喊:“有人想劫犯人!別讓犯人跑了!” “嗖嗖”箭聲不絕,刀劍打斗聲迅疾,張行簡才模糊地看了一會兒,就被一個官兵抓住,拽著他疾走。 這些人是朝廷派來的官兵,因為想在私下處理張行簡,他們武力不算弱;而長林等人是張行簡的侍衛、死士,他們武功自然也不弱。 如今場中最虛弱的,便是被夾擊的張行簡了。 多少次被推倒、被拉拽……可能張行簡一輩子都沒這么狼狽過。 沈青梧坐在一處半坡高石上,靜靜欣賞著這場黃昏中的打斗。 -- “你們、你們……逆賊!”官兵們咬牙切齒,卻步步逼退。 倒在血泊中的衛士不甘心地叫喊,長林已甩開那剛濺了自己一身血的倒霉鬼,向坐在地上的張行簡疾行而去。 長林:“郎君!” 他看到張行簡蒼白瘦削的面孔,一雙噙著霧氣的沒有光的眼睛。 張行簡微笑:“我看不見。你們來了多少人?” 長林怔忡:郎君為了能離開東京、麻痹孔業,竟自毀至此。這份心狠,他自愧不如。 他心痛萬分,低頭想法子要砍斷郎君手腳上的鎖鏈,突然,他一把扣住張行簡的肩,帶著他往旁邊一滾:“有埋伏——” 一道寒厲箭鋒從天邊射來,直逼向這些剛剛輕松的衛士。他們才被官兵們消磨了精力,又即將迎來一場苦戰。 長林和衛士們去應對那天邊的飛箭,寒箭速度極快,箭來自密林高處,而今他們所在之處是一片沒有遮蔽物的空地……長林心頭冷汗淋淋:他們剛才怎么對付官兵,如今也被怎么對付了。 對方抄襲他們的戰術! 可那又能怎么辦? 長林驚呼:“郎君——” 他眼看那密林中的飛箭,步步直逼剛剛搖晃著站起來的張行簡。 長林一凜:孔業這是派了武功高手,來要郎君的命了?這才剛離京多久,對方就趕到了?這、這和郎君預料的情況有出入啊…… 因為那箭一支支所指皆是張行簡,長林等人不由投鼠忌器。密林中的敵人只有一人,但因為對方要殺張行簡,長林等人完全被對方拉著走,被鉗制住。 長林厲聲:“大俠不如出來一見!孔業給你多少好處,我們出十倍!還請高手——” “刺——”箭再射來。 張行簡目光眨一眨:如今他倒成拖累了。 他素來是個心狠的,發現對方用自己來對付長林他們,張行簡豈能讓對方如愿? 于是,在箭再一次射來時,長林高呼著告訴他如何躲,他避開要害,偏偏朝長林所指的相反方向迎去。 張行簡霧濛濛的眼睛睜大—— 一只森箭破空,向他直逼而來。 箭鋒直入他胸口,巨大的力道讓張行簡當即后退,喉間一滯,吐出血。 他搖晃著倒地,隱隱約約看到星河密密流轉,暈黃樹葉在風中亂晃,聲勢如潮。 像是曾經某個秋日后半夜,沈青梧救了他,將他放下后策馬離開,那時他迷離中看到的星河蜿蜒。 這應當是錯覺。 閉目陷入昏迷前的張行簡在心中想:他應當是視線看不清東西,看錯了。 -- 對方在張行簡倒下后,攻勢更猛。 長林等人如臨大敵,咬牙與對方周旋。對方終于從林中走出,一步步踩著落葉,修長身形一點點清晰—— 長林倒在地上,切齒而震驚:“沈……” 沈青梧對他抬起了弓。 沈青梧不會殺他們,因為博容在那日談話后,又不放心地來找過她一次。他叮囑過她不要殺無辜百姓,博容說她要是行惡,他便與她一刀兩斷。 沈青梧不想博容生氣。 她不殺這些人,但是這些人會阻礙她帶走張行簡。 她只好給這些人足以療傷很長時間的傷,拖累這些人的步調。 一力破萬法。 她不在乎他們那些人彎彎繞繞的腸子,她有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始終處于主場地位。 長林等人陷入昏迷,不甘愿地倒在血泊中。紛飛黃葉被官兵們的血染紅,沈青梧背著自己新得的弓,慢悠悠地走向被她一箭射中的蒼涼青年。 她彎下腰。 她很聽博容的話,她不會讓張行簡死。 但是張行簡得跟她走。 -- 張行簡被寒意驚醒。 他昏昏沉沉,周身發冷,身子一陣虛弱,稍微一呼吸便痛得發抖,而每一次發抖,都讓他冷汗更深一重。 他聽到淅淅瀝瀝的聲音。 不知道是雨聲,還是山間溪流的聲音。 張行簡沉靜片刻,他一雙眼噙著迷霧,向四方觀看。他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蹲在不遠處,好像在洗什么??諝庵械某币?,應該來自水聲…… 如今是在山間?哪里的山? 長林他們呢? 此人是誰? 張行簡默默判斷著環境。 他蹙著眉,緩緩摩挲熟悉四周環境。他每動一下,胸前傷口的血都向外滲,但他渾然不覺。他扶著竹竿站起來,鐵索仍在手腳上,叮叮咣咣聲音在此清晰萬分。 秋日涼風吹拂他浸了血的白袍,泠泠清寂。 張行簡聲音輕柔:“是這位大俠救了小可?” 他不提“挾持”,不提昏迷前那場戰斗,只說“救”。 蹲在溪水邊洗弓的沈青梧,詫異地側過頭看那風姿獨絕的郎君。她以為他醒來就要開始與自己斗心思,與自己談條件……但張行簡這個反應,唔。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迷離的漂亮若琉璃珠子的眼睛。 那么黑,那么清,然而沒有一點神采。像是被秋日的霧籠蓋,煙云重重,富有詩意。 沈青梧一只手灑灑水,托住下巴,眨眨眼: 張行簡變成瞎子了。 ……真慘啊張行簡。 你能怎么辦呢張行簡。 沈青梧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如果她不是沈青梧,張行簡會喜歡上救命恩人嗎?會被困在救命恩人身邊嗎? 她若不是沈青梧,能否以其他人的身份,得到張行簡?比起沈青梧,他是不是更容易被沈青葉那樣羸弱善良的娘子打動? 若是最開始,她與他的救命恩怨,換一種方式,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 張行簡沒聽到那人開口,以為那人在判斷自己,他語氣更和氣:“敢問大俠如何稱呼?” 他聽到一個有些別扭、卻嬌柔文弱的女聲怯怯響起:“奴家叫阿無,不是什么大俠。郎君,你為何倒在奴家家門口?” 張行簡微怔。 他覺得哪里很奇怪,又一時說不上來。 他立在寒風中,玉骨清致,惹人喜歡。 溪水潺潺,黃葉飄零,這山間景致枯落又重現生機。 溪水邊的沈青梧摸了摸自己嗓子,慢慢站起來,將手中弓背到身后。 她走向他,語調是自己從沈青葉那里學來的:“郎君,你怎么了?你看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