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29節
沈青梧驀地抬頭,吃驚看他。 張行簡垂落的睫毛濃長,眼中的光華清和,他對她是少有的耐心:“不必這么吃驚。這是你應得的,并非我特意照應你。你本該擁有的東西,我何必剝奪?” 他心中想,沈青梧是常年被人忽視,才會對理所當然的事表現得很吃驚吧。 而沈青梧在想,月亮是公平地看著每一個人,是么?不只是達官顯貴,他也看著街邊小乞,看著可能被燈山砸到的百姓,看著躲起來的、被人忘記的……沈青梧。 張行簡再說:“伸手?!?/br> 沈青梧冷冷看著他。 二人對視半天,沈青梧遲疑地伸出手,張行簡看到她手掌心密布的血痕、擦破的皮。 她一聲不吭,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他面上平平,取出藥膏,一手禮貌地用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污漬,用水清洗,另一手慢慢地擦著藥膏,給她抹到掌心,緩緩推拿。 他修長手指與冰涼藥膏落到沈青梧掌心,沈青梧手蜷縮一下,有后退躲避之勢。 她的眼神非常冷。 張行簡:“嗯?我力道重了?” 他輕聲:“我盡量輕一點……沈將軍也不至于用想殺了我的眼神看我吧?” 沈青梧想,不是。 是心中癢。 是沒人這樣過。 是……也許確實有點想殺了他吧。 殺了他,她那諸多想不通的意難平、不甘愿、不高興,也許都會消失。 巷外百姓和官員的聲音此起彼伏,隔著一道汴水,先前悠緩的曲聲仍在耳邊徘徊。巷中只有他二人,娘子靠墻而坐,郎君蹲在她面前,低頭為她上藥。 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距離也足夠近。 就好像有一次……他們在方寸之間,交換氣息,纏綿親密。 沈青梧下巴微微繃緊,盯著張行簡:他應該不知道那晚的人,是她。 張行簡為她的手上好藥,遲疑的功夫間,聽到沈青梧開口說了今夜第二句話:“手臂也有傷?!?/br> 張行簡眼皮輕顫,抬眼看她。 沈青梧挽起袖子,他其實看不出哪里有傷。手臂倒是有很多疤痕,但都是些舊傷。沈青梧說:“用手臂扛過那木桿?!?/br> 張行簡眼眸微縮。 他說:“辛苦了。東京百姓都會感謝你的?!?/br> 可是沈青梧并不在乎那些。 他手指沾著冰涼的膏藥,給她手臂推拿。二人保持著沉默,只是動作間,無限地靠近,呼吸起伏。 張行簡感覺到沈青梧一直在看他。 他沒有抬頭。 他決定給她手臂上好藥后便離開,她既然斬釘截鐵油鹽不進,他估計只能靠自己查,無法從她身上得到什么線索。 夜風明明很涼,也許是因她一直不說話,他開始感覺到氣氛的古怪。 他腦中不自禁地回想起上一次二人離這么近的時候……他被她壓迫,和她親吻。 張行簡喉結動了動。 一滴水落在他手上。 他驀地抬眼,看到沈青梧睫毛上的汗滴。她忍受著痛意,眼眸烏黑明亮,帶著些妖冶艷色。睫毛上的汗滴,像淚水一樣掛在眼上。 她緊盯著他——縱樂放歌,煎我青春。人生短暫,她從來無畏,她真想放縱一把,當個惡人強取豪奪。 張行簡突兀收手,不再給她上藥。 沈青梧立即伸出手,握住他手腕。 沈青梧:“肩上傷更重。怎么上藥?” 張行簡:“……你應當找侍女幫你上藥,而不是我。沈將軍雖是巾幗英雄,可我只是卑微小人,還得重視禮法?!?/br> 禮法? 那是什么玩意兒? 是從小約束她、讓她不停挨打挨罰被關起來的原因之一嗎? 沈青梧唇角勾了勾。 張行簡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尋常,更感覺到沈青梧身上的侵略性、壓迫感。先前她像是在休養,看著安然無害,而今——張行簡出神,想是他激起她的戰意,喚醒了沉睡的她嗎? 他聽到沈青梧笑了一聲。 沈青梧漫不經心:“張行簡,我和你交換條件吧?!?/br> 張行簡欲離開的動作停住,也沒有再推開她扣住他的手腕。他聽到她說:“我們公平交換。你問我你想要問的問題,我問你一個我想問的問題。誠實換誠實?!?/br> 張行簡溫聲:“恐怕在下還想看一看將軍的玉佩?!?/br> 沈青梧:“我沒有想加的條件。我沒有更想要的?!?/br> 張行簡抬目看她,含笑:“那便算我欠你一回。來日將軍想好了條件,再告于我,如何?” 沈青梧意外:“你不問我會讓你做什么事?萬一你不愿呢?” 張行簡回答:“凡事無定論,輕諾必寡信。我從不輕易許諾旁人什么,也不要旁人的承諾。我問與不問,沈將軍都不會讓我好過,我何必多問?” 沈青梧挑眉,不語。 她從懷中一把摘下那玉佩,拋給張行簡。哪怕張行簡目的是如此,也被她這么果斷的動作驚了一下。他看她一眼:她是一點不在意他要做什么。 張行簡低頭端詳自己懷中這塊玉佩。 月光下,他看得比當初更仔細,更專注。連系著玉佩的繩子,他都手指輕輕擦過。繩子微潮,是她身上的汗。 她出了很多汗?是……疼的嗎? 沈青梧淡漠:“你看完了嗎?” 張行簡回神,手指摸過玉佩上所刻的那個“無”字。這個字,確實是張文璧教他讀書時,拿來讓他臨摹過的書法。他確認過無數次,而今心底沉沉,終于確定: 張容還活著。 一個死人不可能在多年前寫出一個“無”字,還特意送給沈青梧。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將他一眉一眼都烙刻在眼中:“這玉佩,和你在帝姬宴上認識的娘子有關?是同一塊玉佩?” 張行簡微笑,將玉佩還回來,失口否認:“是在下看錯了。將軍的玉佩是將軍的,和在下找的人不一樣。唐突將軍了?!?/br> 沈青梧眼皮低垂,看著他送回來的玉佩。 她手捏住玉佩這一端往回抽,張行簡沒有松手。沈青梧低著眼睛,看著玉佩另一端的郎君手指。 她既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大雨中,張行簡說他不信什么口頭承諾,他要她刺他一刀,他倒在血泊中,倒在她的視線最后。 她又好像聞到空氣中的香甜靡靡之氣,吞咽聲、渾濁急促的呼吸聲,眼睛看到張行簡修長的、青筋疾跳、滿是緋意的脖頸。 她還看到重重傘影,燈火游離,張行簡跪在她面前抱住她…… 那些畫面、那些情緒,像藤蔓一樣糾纏,奔騰不息,在她心中扎根、生芽,誓要破土而出。 現實中,寒風中,沈青梧周身忽冷忽熱,聽到張行簡詢問:“我想問的是,將軍的玉佩是哪里來的?送你玉佩的人姓甚名誰,和你什么關系?” 沈青梧答非所問:“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怎么看我?” 他的回答,關乎她如何看他。 張行簡怔住,抬頭疑惑看她。 沈青梧重復一遍:“高高在上萬人追捧的月亮,怎么看待平凡渺小不被看到的普通人?” 【你怎么看待我呢? 月光之下,那些普通的走卒,那些遠走他鄉的過客,那些不合群的異類,那些以女子身份和男子一起在戰場上拼殺想搏出些什么的人……不都是蕓蕓眾生嗎? 不受重視的人,被世人遺忘的人,不受期待的人,是否被權高位重者不屑一觀呢? 在螻蟻茍且偷生之時,人生來有貴賤之別,我與你們的區分,是否荒唐而沒有尊嚴?不被看到的人,到底能走多遠?】 她一遍遍審視張行簡是怎樣的張行簡,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沈青梧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真切的迷茫,說不出自己真正的困惑,她希望張行簡聽得懂她在問什么,畢竟他之前就懂了。 張行簡看著她許久。 他望著她眼中的幽火,從那幽火看到她的執拗、沉著。 與眾不同的娘子,總是有旁的娘子一輩子都未必會有的困惑。不甘于柴米油鹽不愿自困宅院的娘子,生來就魂魄熠熠發光。她本不尋常,她以為自己很尋常。 張行簡心頭的血熱了又冷,冷了再熱。他握著玉佩這一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 張行簡側過臉,躲開一瞬她這般筆直無畏的目光。 張行簡轉過臉來,又是他往日那般鎮定溫和的客套模樣。 他微微笑:“沈將軍天下第一?!?/br> 沈青梧愣一下,目有迷惘。 她聽張行簡不要錢一樣地說著恭維的話:“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以女兒之身走到今天這一步,可見你的卓越。你已達到世間女兒、男兒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區區在下,哪敢妄言?” 沈青梧看著他不說話。 張行簡便溫溫和和,說更多好聽的話。無外乎夸獎她的優秀,贊賞她的勇氣,說誰也比不上她……他多有才學,同樣的話修飾后經由他說出來,總是好聽委婉。 旁人還有三兩個缺點,沈青梧在他口中,一絲半分的不好都沒有。非但沒有,而且樁樁件件都出色。 沈青梧若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還以為他在夸天上下凡的仙女。 張行簡說完了自己的高見,含笑等候她回答他的問題。 沈青梧回答:“送我玉佩的人,活在世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