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28節
風吹拂她冰涼頰面。 在這片喧嘩與寂靜詭異分離又融合的時候,她從一眾烏雜聲音中,聽到張行簡清澈的聲音:“前方右拐街上有一從臨安來的雜技團,曾進宮為官家演過戲法。眾位可前往那里?!?/br> 張行簡又說:“那里有人拋繡球?!?/br> 他又撒了錢,在倉促中為眾人再引出一個方向:“有人掉錢了!” 冷冬之日,高不勝寒,后背沉痛,一滴汗順著沈青梧睫毛向下落,視線一片渾濁。重重燈火影子形成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她如隔岸觀火一樣,只聽到下面斷斷續續的聲音。 沈青梧借胡思亂想轉移注意力:張行簡聲音是好聽的,在這個關頭仍然不急不緩。 下方腳步聲亂而有序地轉移,沈青梧睫毛上的汗水發著顫。壓著她的木桿越來越重,將她身子向下按,她撐著樹借力的手上汗水密密。 她雖不愿意,手卻因為汗的緣故,一點點向下滑。手在與樹身摩擦時,血痕一道道。 她身子越來越低,木桿也越來越撐不住。 遙遠的小曲還在唱著,依然聽不懂在唱什么。 沈青梧繃著下巴,咬緊牙關。她咬得一口鐵銹味,細薄汗水從睫毛上滴到腮畔,背后的痛與手的黏滑、微痛,都提醒著她堅持不了多久。 但是她心情依然平靜。 她會堅持到她失敗的時候。 沈青梧意識已經昏沉,她聽到誰在和張行簡說話:“郎君,禁中派兵悄悄來了。他們會配合您指令,幫您分散百姓?!?/br> 還有楊肅深吸一口氣的聲音也響起:“將軍……我來助你!” 風聲過,沈青梧感覺到有人到了自己身邊,自己肩上壓著的重量好像變輕了。但她意識已經有些昏昏,那人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她反應不過來,只知道自己不能讓木桿倒下去。 在這片混沌中,沈青梧聽到張行簡的聲音:“沈將軍?!?/br> 他不知重復了多少遍,已經改了詞:“沈二娘子?!?/br> “沈青梧?!?/br> 聲音如流水一樣,靜水流深。 他一遍遍叫她“沈青梧”,沈青梧睫毛上沾著的汗水落下,視線短暫清明。她順著那道溫和而有力的聲音向下看,張行簡立在空了一片的街頭,向上仰著面看她。 風吹動他袍袖,他目中的動然被他努力抑制。 他聲音溫柔,輕得怕驚擾她:“沈青梧,可以下來了?!?/br> 他的聲音充滿著說服一切的力量,面容又是沈青梧覺得好看的。沈青梧腦中繃著的那根弦輕輕一跳,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堅持到他解決隱患的時候了。 楊肅和長林的聲音也從旁邊傳來:“沈將軍,可以下去了。百姓已經轉移,彩樓倒下也不會壓到人?!?/br> 沈青梧倏地挪身,收了手向下方跳去。 她跳得一往無前、無所畏懼,長發擦過眼睛,在黑暗流火中蕩開。 寒風中,她的一眉一眼,落在張行簡眼中。他心臟為此停一瞬,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淡漠的眼睛,冷清的面容。 沈青梧落了地,肩膀與手心熱辣辣的痛,讓她微微吸口氣,手肘發抖。 楊肅:“都別過來這邊……這個彩樓要倒了?!?/br> 沈青梧眼角余光,看到張行簡和長林等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在幫忙拆下面的商鋪,說服不情不愿的攤販們離開這里。 沈青梧動了動自己僵硬的肩膀,她從地上爬起,有一段時間動彈不了。 楊肅深吸一口氣:“彩樓倒了——” 巨大的轟然聲從沈青梧后方傳來,燈山火海聚在一處,在木桿傾斜倒下時,一疊地紛紛塌歪。半人高的銜著寶珠的巨龍,向外撒花的七仙女……花瓣、綢緞、樹枝、木柱、萬盞燈燭,全都砸下來。 眾人仰著頭,被那盛大的彩樓燈山傾塌而鎮住。 想往這個方向來看燈的百姓們在和衛士爭吵中,聽到聲音后,一同震撼地看著火花炸開,轟烈燃燒,五色爛爛。 楊肅和長林厲聲說服百姓:“不要靠近!小心!” 他們緊張地向燈山倒塌的方向看,見到沒有百姓在那里,只有一個沈青梧模糊的身影,紛紛松口氣—— 沈將軍那么高的武功,足以應付。 沈青梧從火光中向外走,身后燈山的炸裂不能讓她動容,身上的劇痛更厲害些。但是她在軍營中待了幾年,她習慣這種傷,習慣忍耐一切意外。 她腿如灌鉛,步履沉重。她眼角余光看到斜肩方向的樹被一連四根木桿壓住,樹身斷裂,向她的方向砸來。 沈青梧挪不開身。 她運起內力,打算硬抗——頂多傷上加傷,不會致死。 沈青梧平靜地等著這一切。 忽有一只手伸來,將她本就不穩的身子抱住。平時這個力道不一定能拉住她,此時關頭,這只手帶著清冽月光將她抱入懷中,沈青梧磕在他肩頭。 那人擁著她沒有一絲力氣的身子,在地上翻了一圈,才穩住身子,沒有讓二人被樹壓倒。 沈青梧沾著汗滴的眼睛抬起。 她看到玉白的下巴、繃著的喉結、飄飛的白袍青緣。下一刻,樹旁側的傘鋪坍塌,五色斑斕的撐開在半空中的傘紛紛然,向二人身上砸去。 這位郎君抱著她轉了方向,自己承受了眾多傘倒下來的力量。 他想推開她,沈青梧反手扣住他的這只手,不讓他被傘埋住。 于是,沈青梧跪在地上,面前宛如下雨一下,一把把撐開的傘疊落在面前,擋住了所有視線。她完全沒有受到傷,沒有被傘再次砸到。 沈青梧握著的這只手,素白,修長,指骨腕骨皆如玉雕,漂亮至極。 沈青梧愣了一會兒,忽地伸手撥開面前那一把把傘。 傘輕飄飄地被撥開,五光十色的世界褪去,一重重燈燭華光時明時滅,沈青梧撥開最后一把傘。 她順著她握住的手的方向,目光一點點抬起來。 傘上的畫面寫意風流,燈火的光落在傘上,張行簡跪在最后一把傘后。沈青梧撥開那傘,他一點點抬起濕潤的烏黑的眼睛—— 他一身清靜,流離異常,像清澈的月光。 他眉頭微蹙,忍著一些什么痛,面上神色卻是柔和安然的??吹剿n白的臉,他目中流過一重光。 空氣靜了一瞬。 張行簡向后抽手。 在二人指尖即將分離時,沈青梧從一種恍惚的抽離中回神,冷不丁再跪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遙遙的曲聲若遠若近,燈影傘光在面上浮動。 二人四目相對。 沈青梧開口:“張行簡?!?/br> 她啞聲:“唱的什么?” 靜寂中,呼吸寸息間,張行簡竟然在一瞬間,聽懂了她在問什么。 他在她燃著火一樣的灼灼凝視下,神識也有短暫的迷離。 燈火流光中,他恍惚著重復那曲樂的詞:“百歲飛光,鏡花水月。 “可人如煙,人海懵懂。 “是杯中影,是海底月。 “來縱樂放歌,來煎我青春?!?/br> 寒夜月下,殘垣面前,沈青梧一目不錯地望著張行簡,心臟下的血一點點沸騰—— 來縱樂放歌,來煎我青春! 第26章 彩樓倒塌后,大火燃燒,許多商鋪被燒,攤販被嚇到、婦孺驚懼而泣。 原本穿著常服混于人群中幫忙疏散百姓的官吏現出身份,從暗轉明,開始撲火、統計受傷人員。因為張行簡等人的提前準備,這次燈山倒塌沒有百姓死亡,已是萬幸。 百姓們驚懼十足,被官吏安撫統計時,觀燈興致少了幾分,也好奇問是誰救的大家—— “是張侍郎……就是張家三郎,張行簡!” “好像還有一位女將軍,是那個唯一的女將軍,不知道是姓沈還是姓吳……” “我也看到其他將軍了!估計那個女將軍只是幫忙的吧。還是張侍郎與其他郎君關照咱們……” 按照常理,世人覺得一位女將軍,必然受到些優待。女子與男子體力不同,女將軍即使幫忙,估計只是跑腿傳話之類的活。真正出力的,應該是出謀劃策的張行簡,以及楊肅那幾個奔前跑后、至今在人群中跟著官吏統計受傷人員的武官。 沈青梧默默聽著這些。 她本就寡言,又習慣了世人對她的忽視、否定,再加上肩膀手臂疼得她沒力氣cao心更多的。當楊肅等官員安撫百姓時,沈青梧只找了一個沒有人的窄巷,閉著眼平復呼吸。 她盡是冷汗的臉埋在膝間,默默等著疼痛緩解,或者人少了,她有力氣離開這里回驛亭去。 輕緩的腳步聲讓她警惕抬頭。 沈青梧眸中光變了一變,沉默而吃驚地看著張行簡走來,手中端著一瓶藥膏。 她想到之前,她與張行簡被從傘下救出,張行簡立即被人簇擁住,被長林拉著去上藥去了。沈青梧記得,為了阻擋她再次被傘打到,張行簡自己承了那力。 沈青梧估算過一整個傘鋪的傘砸下來的力道——她自己會受點內傷。 張行簡那樣文弱的人,估計傷得不輕。 傷得不輕的人,卻仍在臉上掛著溫靜疏淡的笑,向她徐徐走來。 沈青梧別過頭:他到底是真能偽裝,還是失去五感了?她見過他幾次受到外界刺激,他反應永遠是平平常常,不見痛苦不見酸澀。 連……帝姬宴夜雜物庫中那次,他的回應都稱不上熱情。 ……也許真的是天生的冷月吧。 天生的冷月帶著他獨有的氣息,蹲在沈青梧身邊,微微笑:“怎么了?說了一句話后,又不打算再搭理我了?” 沈青梧垂著眼。 張行簡無奈笑:“算了,我不逼你了。手伸出來,我幫你上藥吧。多謝沈將軍救了東京百姓一命?!?/br> 他說:“明日我會發邸報,官員們都會知道是你救的人。官員一旦知道,百姓們也會知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