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秧子夫君是當朝首輔 第33節
也許是他的語氣過于嚴肅,寧長風怔了怔,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容衍半晌,這才道:“你不是別人,你是要和我相守一生的人,所以我希望我們能坦誠相待?!?/br> 容衍抓著韁繩的手指緊了緊,慌亂的情緒像水草一般纏住他的五臟六腑,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坦誠相待……他怎么敢露出真實面目? 那一定是惡鬼獠牙,滿面猙獰,寧長風那么正直的人,會嫌惡他的吧。 不過寧長風也就那么一說,沒有非要拉著容衍講他的過去史的意思,兩人很快聊起了屋里釀的松梅酒,檐下掛著的風干鹿rou,以及即將到來的除夕。 風聲雖大,卻吹不散人心暖融。 有人踏著輕松步伐回家過年,就有人腳步沉重,倉皇奔逃。 自被放回來后,寧榮回村一路上備受白眼與指責,更有甚者當面朝他啐唾沫,罵一聲喪盡良心的白眼狼,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再“砰”地將門關上,他像只過街老鼠一般回到空蕩蕩的家中,放眼望去滿是蕭條破敗,往日父母疼愛,村民贊揚的場景猶在眼前,如今卻落得個家徒四壁,人人喊打的地步。 他怎敢在村里繼續住下去? 于是當夜收拾了細軟出村,一路經過鹿鳴鎮直奔外頭而去,連頭也不曾回。 距離金平城一里之遙的長亭內,今日當值的官吏正驅趕著躺在亭下的流民,他們衣衫襤褸,一個個面黃肌瘦,被驅趕得到處亂跑,有幾個跪下央求道:“求求您了官爺,我們無處可去,您就大人有大量允我們在這歇一夜罷?!?/br> 說著便磕頭如搗蒜。 那小吏一聽笑了,甩了甩手上的鞭子:“嘿,這是只歇一夜的事兒嗎!你們這群流民,家中既無田產房屋,手里又無路引文書,那可是實打實的黑戶……快走快走,若是叫哪個出城的貴人老爺們看到了,當心拘了你們下到大牢里去!” 說著一揮鞭子抽在其中一人背上,當即便將他們抽得鬼哭狼嚎,四散逃開。 “城東頭山腰子邊有個破廟,上那待著去吧?!痹S是于心不忍,那小吏轉了轉手腕,對著逃開的背影高聲喊道。 轉身便是一句嘆息:“唉,世道艱難啊?!?/br> 寧榮混在這群人里,他背上也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但他已經麻木了,跟著人群找到破廟,寒冬臘月,七八個人張羅著生起火,凍僵的手指這才暖和,圍在一堆唉聲嘆氣。 這群人都是離陽縣逃難而來的難民,今年他們縣里鬧了蟲災,糧食本就產量少,朝廷又提高了糧食稅,縣太爺半點情面都不講,交不起稅的便派官差沖進家里,有什么搬什么,甚至連幾歲大的女童都牽走買賣,這些人被逼得沒法,便相約著逃了出來。 可逃出來又有何用,照樣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他們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互相頗為熟稔,只見一個婦人從包袱里拿出兩張餅在火上烤了烤,與同鄉分著吃。 寧榮坐在最角落里,盯著那張餅子咽了咽口水。 他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 但對方人多勢眾,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討要吃食。 這時,他的衣袖被拉了拉,一個小姑娘的聲音響起,怯生生地:“你要吃嗎?我分你一點?!?/br> 寧榮低頭,一個瘦嘰嘰的女孩手里拿著一小片烤餅遞到他面前。 那女孩約莫七八歲,亂糟糟的頭發下一雙眼睛大得出奇,望向他的眼神帶點怯弱。見他不動,便把拿著烤餅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食物的香味在鼻端縈繞,寧榮再也忍不住接過去狂塞起來。 “咳,咳——”因吃得太急,烤餅又太硬卡在了喉嚨里,他劇烈地咳嗽著,卻仍然拼命把嘴里的東西往下咽。 “哎喲別噎死了,來喝口水?!弊畛跄莻€分餅的婦人連忙喂他喝了口水。 就著水的滋潤,寧榮終于把喉嚨里的餅咽下去,他死死捏著剩下的餅,突然蜷起身子痛哭起來。 他一哭,那婦人也像是被觸動了傷心事,反手抹了把眼淚:“都是可憐人?!?/br> 哭過之后,寧榮假造了一個來歷,稱自己家中被惡霸地主占去良田,父母被逼自縊身亡,自己則逃難來了府城,本想尋一份事做,誰想被阻攔在了城門外。 那婦人一聽說他會寫字,便央求他寫一封家書。寧榮為難道:“這——沒有筆墨紙硯,如何下筆?” “能寫的,能寫的!”那婦人一疊聲道。 她左右張望一會,去火堆里取了根細木枝澆滅,又從包袱里拿出一個布包,層疊翻開,里頭疊放著一小摞泛黃的草紙。 “原是置辦了給我兒習字用的,可憐他死在了家中?!眿D人說著又抹了抹淚。 寧榮從未用木炭枝寫過字。 他家雖不富裕,但只要是讀書寧大壯夫婦都是鉚足了勁供他,他日常練習的紙更不是這種泛黃的粗草紙,而是雪白的宣紙,筆墨沾上去很好看。 他按照婦人的口述,替她完成了這封簡陋的家書。 “謝謝你啊小伙子,來日我想辦法托人送到西北,也好教我那從軍的夫君不要擔心?!眿D人珍而重之地將寫滿字的草紙收好,對著寧榮千恩萬謝。 其他人也圍了上來:“幫我也寫一封吧……” 因著這個忙,大家對他熟悉許多,不僅分給他吃的,還帶著他去乞討。 府城進不去,他們便去周邊的縣城,集鎮,這些地方沒有金平城卡得嚴,只要躲得好便不會有官府的人來驅趕,若是運氣好了,有時還能吃個熱饅頭呢。 寧榮跟著他們輾轉在附近縣鎮乞食為生,漸漸地也習慣了。 * 過了年日子便飛快,又是一年春三月。 今年的天格外冷,一整個冬沒下雪,眼瞅著春天快到了,這天氣倒是凍得很,西風也沒停過,呼呼地直往人骨頭縫里鉆。 這幾日怕是要下雪了。 寧長風看了看天色,取了昨日獵到的幾只野兔,關門落鎖,往山下而去。 遠遠地看到一對雙生子在里正院子里舞槍弄棒,見到寧長風連忙收了勢飛奔過來,像模像樣地沖他抱拳:“師父,您來看我們啦!” 自打上次雙生子離家出走被找到后,寧發林終于松了口,同意他們拜寧長風為師,學些拳腳功夫。 寧長風倒無所謂,順手的事。指點了他們幾招后才來到里屋,將兔子放下。 “來嬸子這還帶什么東西?快拿回去吧?!庇駤鹱匀皇遣唤拥?,一疊聲將東西往外推。 別說家琪家旺受他指點都沒收束脩,再拿寧長風的可怎么使得。 見推脫不過,玉嬸趕緊從房間里拿出一小盒松子糖來:“這個給景泰藍吃?!?/br> 寧長風把野兔擱在桌子上,推回了她手里的糖,笑著說道:“那小子就會饞嘴,上次哄著家琪家旺把一盒子的糖都給他吃了,我罰他這個月都不準吃糖?!?/br> 話說到這份上,玉嬸也知道他是真心實意帶東西給他們老倆口吃,便道:“那成,我也不客氣了,鍋里煮著飯呢,要不吃了飯再走?” 寧長風邊擺手邊往外走:“不了,他們在鎮上等我呢?!?/br> “師父,下回可還要來??!”雙生子追出來喊道:“我們還要學您的招式呢!” “行,下回來?!?/br> 出了村子,寧長風運起輕功,不過須臾便到了鎮上。 他先是去鎮上相熟的酒樓,讓掌柜的派人上山把這一茬飼養的山羊給牽走,又去買了些熟食,這才拎著回了書鋪。 店門口有人搭了梯子在擦拭“雁回書鋪”的招牌,看到寧長風過來便停下手,拘束地打了聲招呼。 那是個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骨架偏小,站起來才到他肩膀高,五官清秀,只是嗓子據說小時候被開水燙壞了,開口便是一股子粗啞難聽的味道。 今春開張的第一天,寧長風便在店門口撿到了衣衫破爛的他,原是隔壁縣逃難出來的,餓得受不住了才在檐下歇一晚,見他實在可憐,寧長風和容衍便商量了一下,將他留在店里干些打掃的活。 因他姓落,自稱在家排行老大,大家便叫他落大。 “落大,那牌子都快給你擦包漿了,下來歇會吧,我帶了點鹵味,來給大伙分一分?!睂庨L風把手里的熟食遞給他道。 落大白凈的面皮上浮起兩片薄紅,接過鹵味鞠躬道:“謝,謝謝當家的?!?/br> 今日客人不算多,店里當值的幾個學生正無聊到打哈欠,聽到有鹵味吃連忙一股腦圍了過來,看看寧長風給他們帶了什么好吃的。 落大被圍在中間,頗有些不知所措。 寧長風看得有些好笑,撩起簾子來到后院,對正扎起袖子下廚的容衍道:“落大那孩子估摸沒交過朋友吧,成天就會干活,讓他分個吃食活像把他扔進獅子群里一樣?!?/br> 灶臺前熱氣蒸騰,容衍邊翻炒著鍋里的菜邊笑道:“你才多大,一口一個孩子地叫人家,也不害臊?!?/br> 寧長風湊過去看他在做什么菜,嘴里還不忘回道:“我可比他大多了?!?/br> 前后兩輩子加起來,那孩子叫他聲祖宗都綽綽有余。 容衍“嘖”了一聲,拿瓢舀水沿著鍋沿沏了一圈水,一盤鮮香濃郁的炒田螺就出鍋了。 他這人學什么都快,還記得剛來時,廚藝那叫一個一言難盡,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寧長風都不愿意吃他做的飯菜。 現今隨便一炒都是色香味俱全了。 寧長風奇了:“這才剛爭春,你上哪找來這么多田螺?” 話音剛落,容衍就夾了一筷子送進他嘴里,語氣尋常道:“左右無事,便去河邊上尋了半日,不多,也就嘗個鮮罷?!?/br> 田螺rou入口鮮美,寧長風卻來不及細嘗,聽他說去河邊尋了半日連忙捉了他的手細看,果然指間和掌心都被凍得發熱泛紅。 “那河面才化冰幾日,你就去摸田螺?回頭長凍瘡了有你難受的?!彼麅芍皇治嬷菅艿氖中氖直炒炅舜?,又拉他到火盆前坐下,抓著他的手左右翻烤。 容衍倒不以為意,他瞥了眼自家夫郎已經沉下來的臉色,聲音還是放軟了些:“沒那么冷,這是方才做菜被熱氣蒸出來的?!?/br> 說著握了寧長風的手指,笑道:“你看是不是熱乎乎的?” 手心傳來容衍指間的溫度,寧長風心里也暖融融的,被容衍拉上桌,聽得他道:“前些天你不是念叨著炒田螺好吃嗎,快嘗嘗看,是不是你喜歡的味道?” 如今容衍可算是摸透了他的性格,但凡做了心虛事想糊弄過去時就揚起唇角沖他笑,眉梢眼角都像汪著一池春水,在寧長風的眼底心口漾啊漾,漾得他什么脾氣都忘了。 次次都不例外。 寧長風給他添了碗飯,警告道:“下次別這樣了?!?/br> 容衍點頭:“好好好,都聽你的?!?/br> 吃完午飯,兩人商議了一下陳璟的來信。 自在金平城分別后,他們還是第一次收到陳璟的來信。信中說他按著寧長風給的地圖,果然找到一塊新大陸,那里的人高鼻深目,發多棕黑色,體毛旺盛,衣不蔽體,類野猴狀,許是未開化的族群。 他們扒光了前往探路的船員身上的衣服,還要上船搶食物,發生了一次比較大的流血沖突,這才被武力震懾住了。 陳璟用船上的日用品給他們交換了瑪瑙石、紅珊瑚等一些珍奇物品。 不過沒有發現寧長風所描述的紅薯作物,他準備順著航海圖再往南走走。 “信中提到那些異人族群有個首領,提出可以用部落里的珍寶和交易船員們身上穿的麻衣,問我們能不能供貨?!?/br> 寧長風心中升起一絲違和感,照理說陳璟開著明月這么大一個商行,不可能沒有自己的供貨渠道,這示好未免太顯而易見了。 難道是因為他給了那張航海圖所以心存感激? “制作麻衣倒是不難,但要大批量供貨,那就需要開個織造坊,動用的人力物力可就大了?!睂庨L風道。 容衍走到門口,望著蕭條的街道,說:“不大,你看鎮上的商鋪十家關了八家,最不缺的就是空閑的勞動力了?!?/br> 寧長風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眼中難免浮現幾分擔心:“民生凋敝——再這么下去,外患未平,只怕要起內亂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