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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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邁的步子在原處釘了會兒,裴寂未應聲。 阿嫵將錦被抱得緊了些,心中雖有八分成算,卻也想不明白他在猶豫什么。 正猶疑間,便見他身形一動,竟自顧自邁出了隔間的簾子,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了。 “——皇叔!” 這一聲帶著幾分慌亂,挽留之意較方才更甚,顯然是急了。 裴寂止了步子,聽得那道聲音又漸漸弱下去,低低如嘆道:“皇叔,別走行嗎?” 聽起來濕漉漉的,像只小貓在心上輕舔了一下。 他回過身,單手撩開珠雨簾子,半倚著雕花柱子,挑眉笑道:“阿嫵既留,皇叔又怎么會走?獄里臟得很,總不能就這樣上榻吧?!?/br> “哦?!?/br> 阿嫵紅著臉應了一聲,又見他還是站著不走,只覺臉愈發熱起來,便扯著錦被往里一縮,朝榻內滾去。 約莫幾息,帳子外傳來一聲輕笑,腳步聲又起,漸漸遠了。 天地俱靜,只聞得檐花打落窗臺之聲,細碎如獸足踩過林中,蕩開了一簾子淡淡秋月銀波。 然而閉上眼,便是一片血色,阿嫵只得睜眼望著帳子頂上的朱雀圖,瞧著卻比平日猙獰了萬分,尖尖的鳥喙暗黃出鋒,下一刻便要俯沖下來啄人似的。 她越看越怕,便將頭埋進被子里,捂得喘不過氣了也不肯出來。 裴寂掀簾入內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錦被將人裹成蛄蛹,兩頭尖而中間鼓,在月光底下靜靜地發著抖。 他走上前,大手一扯,掀開了被子。 當是時,二人一立一臥,靜靜對視。阿嫵神思飛轉,想著是先松開自己蜷成一團的四肢,挽回一下皇女尊嚴,還是先擦一擦臉上涼透了的眼淚才好。 正想著,裴寂已然俯下身,伸手拭去她面上淚水,又將她下巴輕輕抬起,借著月色打量片刻。 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止在口中。 他指尖的溫度慢慢淌過來,阿嫵松展開僵硬的四肢,四處摸索,想扯過錦被蓋在身上,才捏住一角,卻怎么都扯不過來。 “就怕成這般?” 裴寂彎了彎唇,一把扯過錦被,翻身上榻,將兩人裹在了一處。 他著白寢衣,才從浴中出來,墨發微濕,脖頸間也染了幾點水澤,如玉浸水,呼吸灑在上頭,還瞧得見喉結輕微的滾動,無端教人生出羞意。 阿嫵往后挪了點,想要掙出去,又被他掌住腰身,強按了回去。 聲音自頭頂傳來,沉而微?。骸皠e動,睡覺?!?/br> 閉上眼,還是一片昏暗,卻無血色襲來,仿佛一霎間諸障盡滅,心如玉珠,漸沉在淵。 好怪。 但是,可以睡著了。 困意撲面而來,阿嫵緩緩閉上眼,呼吸漸勻,埋沒在周遭清冽氣息里。 裴寂在黑暗中緊閉著眼,強忍住抬指摩挲她腰肢的沖動,又一朵檐花墜落之際,眉心一跳,暗中對自己道—— 別動,睡覺。 - 翌日,天方明,阿嫵便被裴寂從黑甜鄉中硬喚了出來。 “阿嫵,醒醒,今日要去寺中進香,莫誤了時辰?!?/br> 裴寂作尋常人家公子打扮,正靠坐在榻邊,伸手戳著阿嫵露出一小截的腦袋。 換了旁人,只怕要惱。 但阿嫵少時勤學,攝政后亦勤政,并不怎么貪睡,聽見他叫得急,便也迷迷糊糊起了床。 待洗漱罷,阿嫵坐在妝鏡前,神思清明些許,不禁疑道:“進香?今日并非是進香的日子,皇叔莫不是記錯了?” 裴寂抬手揮退了替她梳頭的宮女,走到她身后,拾起梳子替她梳起發來。 “你昨夜夢魘得厲害,雖說該先看太醫,但去寺里散散心也是好的,回來再傳太醫也不遲?!?/br> 阿嫵忍不住笑道:“這話倒像是母后會說的,皇叔還要給阿嫵求平安符不成?” 裴寂止住梳發的動作,俯身湊到她耳邊,于鏡中同她四目相對,輕笑道:“皇叔給阿嫵求,阿嫵也給皇叔求么?” 若只是他給她求,還能說是親情使然,可若是由女子贈予男子,意味便大有不同了。 阿嫵斂了彎彎的笑眼,搪塞道:“這時節,去大相國寺的人想來不少,進香已要費些功夫,平安符便算了罷?!?/br> 裴寂不答,只是耷拉著眉眼,無聲替她梳頭,修長十指靈活得很,很快便梳好了個未出閣的少女發式。 從前二人都還年少時,他便喜歡趁她睡著時將那一頭云發散開,又照著模樣編起來,玩頭發玩得不亦樂乎。初時編得極丑,常挨阿嫵的罵,后來漸漸熟練,倒也編得瞧不出端倪,沒想到一別經年,竟未曾手生。 阿嫵見狀,忙指著妝奩內一支玉蘭簪道:“皇叔,簪這個?!?/br> 裴寂輕飄飄掠過去一眼,陰霾的眉眼總算散開些云氣,明朗了幾分。 這簪子,還是當初他贈的,她倒也記得。 玉蘭簪緩緩滑入墨發間,好似烏緞子上落的一點雪,瑩然有光。 “今日不去大相國寺?!?/br> 他忽然道。 阿嫵扶著簪子,聞言轉過頭,疑道:“為何?” 裴寂替她撩開一點凌亂的額發,垂眸道:“不靈?!?/br> “皇叔求過?” 她追問道。 裴寂默然,極輕地點了下頭。 阿嫵又探究道:“求的什么?” 這話他沒答,只是扶著她的肩膀,將人轉回鏡前,拿梳子將垂落披帛間的幾綹發認真梳了梳,神色晦暗不明。 這便是不愿說了。 阿嫵不再追問,見他擱了梳子,又拾起螺子黛,深深淺淺畫上眉,又沾了唇脂,漫點檀唇。 再看鏡中人,兩彎卻月眉,一點淡紅色櫻唇,儼然與未及笄時的模樣極為相近,只是眉眼間添了些沉靜,更壓得住浮華。 “好看?!?/br> 他立在她身后,唇邊噙著笑意,淡聲贊了句。 琉璃窗碧中透白,枝頭云雀聲此起彼落,阿嫵于鏡中回視他,只覺這一眼長似破曉,無數翻滾的霞色自其間緩緩燒來。 天河盡,曉妝成。 二人披著些許熹微晨光,乘馬車出了平京城。車程并不短,得見山寺輪廓時,天色已然大白。 數聲鳥鳴,自遠天而來,又飛掠過青峰,隱入群山之間。 阿嫵放下小窗簾子,看向正閉目養神的裴寂,輕聲問道:“怎么來了鹿鳴寺?” 裴寂睜開眼,點了點頭,問:“來過?” 鹿鳴寺多庇佑姻緣,言下之意是——她來作甚? 阿嫵搖搖頭:“是頭一回來,只是從前聽宮人說過,鹿鳴寺坐落于深山之內,去城數十里,僻靜少香火,景致應當是極好的,只是山路崎嶇,才沒什么人來?!?/br> 聽罷這一番解釋,裴寂疑云消散,微微頷首,重又閉上眼,極倦的樣子。 阿嫵悄悄打量著他眼下那兩抹淡淡青痕,不禁有些憂心。 他這樣,待會兒睡得叫不起來可怎么好? 得到山腳下,馬車難行入內,就在此間停下。 駕車的親軍侍衛道:“殿下、王爺,山路崎嶇,須得步行了?!?/br> 裴寂睡得倒是不沉,聞聲便睜了眼,下車掀開簾子,伸手將阿嫵扶了下來。 侍衛恭敬道:“屬下先去系馬,再回此處等候?!?/br> 說罷,一徑掉轉籠頭,鞭馬離去。 天光初盛,山腳下,秋陽叢叢簇簇地散著,卻因四面青峰作屏,在山中布下翠蓋濃蔭,落進小徑里,也只剩下冷如水的一線光。 裴寂不知何時手中已經多了一件粉白披風,輕輕抖了下,便裹到了阿嫵身上,又將帶子系個雙飛結,上下打量一番,神色頗為滿意。 阿嫵正要開口道謝,卻見他嘆口氣,轉身掀袍半蹲下,偏過頭,半邊側臉在光下潔澤如玉,唇角驀然一彎—— “上來吧,殿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