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嬌嫵 第72節
睜開眼,映入眼簾是半明半昧的昏朦晨光,青紗帳子挽起半片,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軀遮住大半透進來的光。 他一手托著她的腕,濃密的眼睫垂下,黯淡光影染著線條分明的側顏,他的神情專注而溫柔。 “你做什么?”李嫵想抽回手。 “阿嫵醒了?!彼Я祟^,淡淡看她:“別亂動,朕給你上藥?!?/br> 李嫵蹙眉,視線再次落在腕間,只見那勒得紅腫處均勻抹著一層乳黃色藥膏,細聞有淡淡青草香。 “阿嫵皮嬌rou嫩,不過戴一晚就磨成這樣?!?/br> 裴青玄似是心疼嘆了聲,見她一錯不錯盯著他,剛醒來的眼瞳水洗葡萄般,像只懵懂小獸,他眸光微柔,將自己的手腕抬起,展示給她看:“朕倒還好?!?/br> 李嫵瞥過他那只的確沒什么痕跡的手,心下腹誹,她腕間那些紅痕根本就是昨天馬車里勒出來的,他在這跟她裝什么呢。 待涂好藥,李嫵收回手:“現在不鎖著我了?” 聽出她話里的冷淡譏諷,裴青玄表情并未多少變化:“白日朕會守著你?!?/br> 言下之意,夜里睡著時,仍會鎖著她。 這個認知叫李嫵平靜的心緒再次起伏,她試著壓下火氣,與他講道理:“周圍都是你的守衛,我便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何況夜里戴著鐐銬,睡得很難受……我知道此番逃跑,的確惹你不高興了,你要打要罵都成,就是別這樣鎖著我?!?/br> 裴青玄沉眸:“阿嫵是在與朕認錯?” 李嫵一噎,對上男人深深注視的視線,忖度兩息,決定暫且忍耐一時,便順從地點了下頭:“是,我知道錯了?!?/br> “錯在哪?” 衾被下,李嫵手指抓緊,深吸一口氣,答道:“我不該跑?!?/br> 裴青玄道:“還有呢?!?/br> 李嫵皺起眉,面上已有些克制不住的怒意了,這人未免得寸進尺。但想到被鐐銬鎖一整夜的不適,她忍耐著低語:“不該鬧出那樣大的動靜,不該算計你、算計太后,更不該利用你對我的信任,欺騙你……” “繼續?!?/br> “還有什么?”李嫵蹙眉,烏眸迷惘而不耐:“這些還不夠?” “不夠?!?/br> 既到了算賬的時候,裴青玄也不客氣,卷起袖子,露出粗壯有力的兩只手腕,又掀開衾被,將她從溫暖被窩里拉出。任她如何掙扎,最終還是被他平壓著,按在腿上。 “你有三錯?!?/br> 他扼住她兩條手腕,另一只手不疾不徐撫過她的背,于尾骨處停下:“第一,騙朕?!?/br> 尾音剛落,一聲悶響便在床帷間響起。 李嫵錯愕,待反應過來,如劇烈跳動的魚兒翻騰欲起,一張臉因羞惱而緋紅:“裴青玄!” 他怎能如此! “不聽話,就要吃教訓?!?/br> 裴青玄絲毫不覺這有何不妥,黑眸沉靜望著她:“也許你忘了,但在你更年幼時,有一回不聽話,朕也是這般罰你?!?/br> 李嫵愣怔,腦袋一片空白。 在她印象中,從前的裴青玄從未對她動過手。 “看來是忘了?!币娝露悦?,裴青玄語氣淡淡:“無妨,畢竟那時你還小?!?/br> 才四歲,正是貓狗都嫌的頑劣年紀,膽子卻大的很,拿著棍子去捅馬蜂窩。 她被馬蜂追得滿院亂跑,他恰好路過,帶著她避開了。但她臉上還是被蟄出好大的包,腳也崴了。 她哭著與他喊疼,他氣不過,抓著她狠揍了兩下屁股:“下次還敢不敢?” 她哭得眼淚鼻涕亂流,一副可憐樣子說“不敢了,阿嫵再也不敢了”,但沒過多久,又帶著李二郎去“報仇”,將那個馬蜂窩給捅了。 現在想起那事,裴青玄仍為她的不長記性而牙癢。 “你第二錯,錯在不該詐死,而且是兩次?!?/br> 一想到自己以為她死了,抱著那具焦尸肝腸寸斷,后又聽到她死在山匪手上,那種五內俱焚、撕心裂肺的痛意,裴青玄抬起手,“啪”“啪”又落下重重兩巴掌:“朕知你桀驁頑劣,一身反骨,但此番你真的玩得太過?!?/br> 這兩巴掌結結實實,李嫵只覺火辣辣的疼,更為強烈的是作為一個大人,卻被控制著這般懲罰的羞恥,兩條纖細的腿踢動著,她眼底泛起羞憤淚意:“裴青玄,你混蛋?!?/br> “第三錯,你膽大妄為,獨自跑這么遠,叫朕擔憂,更叫老師憂愁病倒?!?/br> 最后一巴掌落下,李嫵眼淚都快落下,有些痛,但更多是被氣的。 只她此刻也無心計較這個,全部注意力都被他最后一句吸引,她淚眼朦朧地扭過臉:“我父親病倒了?” 裴青玄黑眸瞇起:“朕與你說這么多,你就聽進這一句?” 李嫵心說,她壓根就沒錯,才不聽那些毫無道理的鬼話。面上卻不顯,掙扎著起身,又問一遍:“我父親怎樣了?” “趴好?!?/br> 大掌搭在她的腰窩,往下按去,沒用多少力氣,她的身子又塌回他腿上。 他神情自然地替她揉著剛打過的地方,慢聲道:“老師以為你被山匪害了,悲痛欲絕,一病不起?!?/br> 說到這,他稍停了一停,狹眸緊盯她的側臉,捕捉她每一個神情變化:“他還吐血不止,昏迷許久?!?/br> “吐血?!”李嫵臉色陡然變了,嫣色唇瓣都失了血色,抓住裴青玄的袖子:“你可找了御醫給他看?御醫怎么說的?” 她的緊張與擔憂溢于言表。 裴青玄沒立刻答,幽深視線掃過她捏緊的手指:“御醫看過了,現在已無大礙。知曉你還活著,他只盼著朕將你帶回去?!?/br> 李嫵將信將疑:“真的?” “自然?!?/br> 看著懷中烏云疊鬢、梨花帶雨的小臉,裴青玄語氣也柔和些許:“你從小在長安長大,順風順水,不知外頭的世道險惡。但你想想,你一個弱女子,又生的這樣好看。獨自在外,不知惹多少豺狼虎豹垂涎?臥龍山那回,你雖幸免于難,但看到沈家人的遭遇,看到那沈氏母女的下場,難道你一點不怕?還有昨日那個姓龐的草包,不過一個地痞無賴,就能上門逼迫你嫁給他。你便是報官又如何?那個小捕快能救你?阿嫵,你這樣聰明,應當清楚,這世上只有朕能護著你……此番隨朕回長安后,莫要再胡鬧了,沒得叫家里人擔心?!?/br> 他不緊不慢說著,李嫵一顆心越聽越凝重。 不得不說,他真是好辯才,一番話直白點明了她的困境,或者說,是這世道里萬千女子都可能遇到的困境。 除非她日后只躲在院里不出門,或是狠下心自毀容貌,不然她無論逃到哪,都可能遇到昨日之事。 只是,他與那些人,又有何不同呢? 李嫵心下輕嘲,又有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與頹然——就好像她費盡心思跑出來,卻是白費功夫、瞎折騰。 “我有些累了?!彼?。 裴青玄本還想與她說,吐血不止、昏迷不醒的其實是他,并非李太傅。 但看她這副疲累懨懨的樣子,也止住話頭,改口道:“先起床洗漱,用些吃食。等上了馬車,隨便你歇?!?/br> 李嫵撩起眼皮:“今日就離開?” 裴青玄嗯了聲,原以為她還會說些什么,可她沒有,只默默從床上爬起,穿戴衣衫。 這日午后,在客棧用過午飯,李嫵重新上了昨日那輛馬車。 不同于昨日凌亂,車廂內各樣擺設都歸置齊整,地毯也換了條新的,銀灰色,長絨毛,厚實而柔軟。 想到昨日自己以一種扭曲姿態跪坐在地毯上受著,李嫵面皮guntang,忙挪開目光,挨著窗戶坐。 裴青玄在外與暗影衛交代一番,很快也上了車。 “朕已安排人照看沈老夫人和你那幾個奴仆,這兩日將那院子賣掉,他們便會啟程回長安?!?/br> 見李嫵坐的遠,他長臂一伸,將人拉到懷里坐著。 李嫵不愿,蹙眉說:“熱?!?/br> 裴青玄只掂了掂她的手腕,淡淡道:“今早的藥不錯,現下瞧著好了不少?!?/br> 李嫵一愣。 裴青玄視線從她雪白腕間慢慢上移,落在她的臉上:“現在還熱么?” 李嫵讀懂他話中威脅,心下暗恨,也不再掙扎,咬唇甕聲道:“不熱了?!?/br> “這才對?!彼竽笏氖种?,像是在玩什么極有趣的小玩意:“都九月的天,阿嫵若是還覺得熱,那真得找個大夫來看看是不是病了?!?/br> 李嫵默然不語。 不多時,馬車行駛起來。 正午時分,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李嫵聽到外頭的喧鬧,轉臉與裴青玄道:“我想看看?!?/br> 裴青玄這才放開她,由她趴在車窗邊,掀起一角往外看。 車簾縫隙漏進一絲絲明亮的光,灑在她的發間與頰邊,連細小絨毛都照的清晰。 裴青玄單手支著額頭,安靜看了她一陣,便從馬車內的匣子里挑出一本書,慢慢翻看。 固安縣很小,就連最熱鬧的街市也比不上長安一個坊市的街道。秋日陽光充沛地籠罩著這座小縣城,百姓們的臉上也都照得通紅。 也是很巧,李嫵在街上來往人群里瞧見張熟面孔,杜大娘。 她那兩片大嘴皮子正利落地上下翻飛,嗩吶般嘹亮的嗓子與旁邊的人閑聊著:“哎喲,那事就發生就在我家隔壁!割舌頭的時候我都瞧見了,可嚇人呢,血濺了三尺遠!” “也不知那人是什么來路,神的很,聽說龐家昨日就上衙門討說法了,至今也沒個消息?!?/br> “隔壁家口風可緊了,咱也不敢問啊。你敢問?你敢問你去問,反正到時候被割舌頭,可別怪我沒提醒你?!?/br> 馬車轔轔向前,杜大娘的聲音也漸漸遠了。 李嫵沉吟一陣,到底沒忍住,扭過臉看向靠著軟墊看書的男人:“龐家怎么沒鬧事?” 他今日穿著竹葉紋的青袍,系白玉帶,烏發以一根翠簪束起,車廂晃動間,有薄薄陽光灑在他半邊側臉,襯得他高鼻筆挺,薄唇如朱。再加之他此刻神態澹然,手執書卷,端的是公子如玉,舉世無雙。 李嫵有一瞬間錯神。 起碼從前的她不算太眼瞎,他這副皮囊從過去到現在,當真是挑不出毛病。 聽到她主動搭話,他從書頁里抬起眼皮,淡淡乜她:“龐家男人都死光了,如何鬧事?” 李嫵愣?。骸八拦饬??” “放心,朕不是那等濫殺無辜的暴君?!迸崆嘈溃骸褒嫾遗c固安縣縣令狼狽為jian,暗中做了不少坑害百姓之事,取他們狗命,不冤?!?/br> 長指慢條斯理翻過一頁,他又道:“還有那龐三昨日所說的幽州太守,朕也派人去查了,若也是個為非作歹的蠹蟲,朕一并送他去黃泉?!?/br> 李嫵這才松口氣:“這樣說來,你此番倒替百姓做了件好事?!?/br> 裴青玄看她:“你這是在夸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