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最艱難的會面
公司對面不遠處的咖啡館里。 葉臨溪坐在座位上,感受著從未有過的忐忑。 這是她經歷過的最艱難的會面。如果這是一次談判,她毫無主動權,也沒有任何籌碼,甚至連談判的目的和走向都全無知曉,只能聽從指示、任憑發落。 眼睛被顧瑾上衣胸針上鉆石的光芒閃了一下。 葉臨溪腦子里靈光一閃,她意識到,雖然她沒有籌碼,但這場會面并非出自她的意愿,她對對方并無所求。這樣想來,倒也不用太過緊張。 她穩定心神,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內心思忖著這樣沉默的局面還要持續多久。會不會全程都是這樣?兩人相對而坐,最后一言不發地各自走開。 “我來找你,是想和你談一下讓讓的事?!鳖欒_口。 葉臨溪一慌,手里的咖啡杯與杯托撞出清脆的聲響。 剛才的心理建設全部破功。她兩手托著杯子慢慢放在桌面上,抬頭看向顧瑾。 寧謙說的沒錯。弟弟長得像mama。 面前的女人比記憶里在教室門口看到的那次蒼老了一些。她留了短發,標致的五官因為太過清瘦略顯凌厲,她依舊氣質優容,優雅得體,只是眉宇間隱約可見的豎紋和有些緊繃的嘴角顯示著這些年她的笑容一直不多。 “他還好嗎?”葉臨溪想了片刻,問道。 顧瑾沒有回答。她觀察著葉臨溪的反應,在心里做出判斷。 讓讓沒有說謊,他們兩個確實沒有聯絡過。但如她料想的一樣,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絕非讓讓一手攬下的所謂單相思。 顧瑾把葉臨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結合她找人調查過的她的工作、家庭、交友狀況、生活習慣。她承認,如果長大后的謙謙領著這樣一個女孩回家,她應該會接受,甚至會對這樣的兒媳感覺非常滿意。 可是…… 就算不考慮謙謙的事,她在年齡上就比讓讓大了那么多。讓讓認識她時才19歲,她怎么可以…… 顧瑾盡量維持著風度,卻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多大了?” “29?!比~臨溪聽出了她語氣里的不快和反感,平靜作答。 反感、憤怒、怨恨她都早有預期,且一直覺得這是她本該承受的,所以并無抵觸。 看顧瑾沒有說話,葉臨溪接著說:“我和寧謙同年,生日只差十幾天。如果他還活著,現在和我一樣大了。每到過生日的那個月份,我就會想如果他還在的話,馬上就要多少歲了,他到這個年齡的話,會是什么模樣。有時候想不出來,我就看著身邊和我們同歲的人對比著設想,可是,不管用哪一個人作對比,我都覺得肯定沒有他好?!?/br> 葉臨溪看著手里的咖啡杯。她不是套近乎,也不是想要討好對方以求原諒。而是像這樣的、可能只有同樣經歷過這場疼痛的人才能真正體會的感受,這次不說可能這輩子就不會有下次機會了,她忍不住想要說出來。 顧瑾眸光輕顫。即使她不愿意承認,也無法否認那對眼睛里的思念、痛悔、遺憾的真誠。 每過一年,便會想著死去的兒子如果還活著就又長了一歲。忍不住設想十八歲的謙謙,十九歲的謙謙、二十歲的謙謙……分別會是模樣、會在做著什么樣的事,在和他同齡的年輕人身上尋找他已不可能呈現的影子。 原來,有人一直在和她做著同樣的事。 時隔十二年,顧瑾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被她恨透了的女孩子不是她的敵人。她們是同一場災難的受害者,在同一天失去了一個人,并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品嘗著失去那個人的痛楚。 縱使年少時的愛情膚淺、不理性,也不可靠,那依然是失去,且可能恰恰是因為失去把本可能很快分開的戀愛變成了一道刻骨的傷痕。 好吧。就算謙謙的事誰都無能為力,過去多年不再計較。那讓讓呢?讓讓才…… 顧瑾突然意識到,如果她認為19歲的讓讓懵懂無知,所做選擇全是由于被眼前的女人迷惑? 那當年這個女孩子也才只有17歲而已。 她一直懷著怨恨的念頭假設,如果謙謙不遇到她,便不會發生那樣的意外??烧l都無法預知未來倒推過去。她不能,當年17歲的謙謙和那個女孩子一樣不能。 顧瑾忽然覺得泄氣。 難道這一切都是注定的嗎? 她看著葉臨溪,想從她的身上找到答案。這個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讓她兩個兒子接二連三趨之若鶩。一個因她而死,另一個又因為上一件事的牽連和她攪和到一起…… 真是孽緣不是嗎? 謙謙走后,沒有兩年,顧瑾和丈夫的婚姻便分崩離析。 真正讓這場婚姻走向終點的并非事發后盲目、不理智的互相指責,而是被痛苦籠罩的兩人無法再面對對方。 都以為悲傷會讓人靠得更近,其實太過沉重的痛苦只會令人疏遠。當每次見面、每個眼神、每句話都在提醒兒子已經不在、提醒彼此生活在怎樣的地獄里,便再無繼續正常生活的余地。 他們和平分手。前夫寄情于事業,后來又有了新的伴侶;顧瑾則僅保留了一些小型的投資,除此之外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小兒子身上。衣食住行,樣樣親手cao辦;每分每秒,都要保證他的舒適安全。 讓讓爭氣,不僅聽話懂事,還一直成績優異,溫和有禮,是人人艷羨的好孩子。 可兩年前,她從小就乖巧、從不違逆大人意見的兒子在被問及暑假最后幾天的行蹤時突然向她坦白了難以置信的事。他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是哥哥當年的女朋友。 顧瑾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他說他真的喜歡她,說當年的事并不是任何人的錯。最后他哭著乞求,不要去找她。他說都是他的錯,是他隱瞞了身份接近的她,她并不喜歡他,全是他一個人單方面的糾纏。 那一刻,顧瑾真的恨自己當年為什么放過了那個女孩。 她當然清楚那只是一樁意外,可她必須去怨恨那個女孩,如果不怪她,她會被自責壓得一天都活不下去。為什么那天要攔著謙謙出門?既然攔著,為什么又不攔個徹底?為什么發覺了他早戀的事,卻不問個清楚?為什么天天忙忙忙,早出晚歸有時候一整天都見不到孩子的面?為什么對孩子忽視了那么久、虧欠那么多? 讓讓保證不再與那個女人聯絡。顧瑾嚴密監視他的行程、社交網絡,確定他沒有食言。 他表面恢復如常,只是讀書更加用功,偶爾會在顧瑾收到邀約卻懶得出門時出言相勸:“媽,你放心出去就行,不用擔心我。我聽你的話,你不要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放在我身上。我也想哥哥,但我們不能一直把哥哥困在家里,不讓他走。你還那么年輕,該有自己的生活?!?/br> 看似好心的勸慰,在顧瑾聽來卻暗藏心機,換來的自然是一頓訓斥。 顧讓安靜聽著,不反對,也不辯解。 看著兒子黯然的神色,顧瑾心生愧疚,可愧疚卻無法抵消憤怒。 “你說這些話還不是想要讓我同意你和那個女的在一起?你是不是還惦記著她?”她怒吼。 顧讓低著頭,不說話。 顧瑾到那時才發覺她從小就乖巧可人的小兒子原來有他的脾氣和倔強。 他不主動提起,但也從不避諱關于那個女人的事。 顧瑾曾經在查看他的聊天記錄時看到不止一次他用“我有喜歡的人”來拒絕對方。 他曾經在被她大罵之后眼圈泛紅地說“我忘不了她”。換來的自然是又一通大罵。 他用他特有的坦誠和執拗應對著這件事。 他乖順地聽從母親的所有指示,同時在心里堅持著自己的感情。 什么狗屁感情?顧瑾一想到就氣憤難消。她覺得自己脾氣越來越暴躁,她有時候懷疑自己在用虐待兒子的方式來發泄持續了十幾年的悲痛和憤恨。 顧讓仍舊像以前一樣,對母親突然的沮喪和憤怒不做任何反抗,有時候還會反過來勸她。 他說:“沒事,媽,你只是太難過了,才會這樣。慢慢會好起來的,我們會熬過去的?!?/br> 顧瑾瞪著他:“你只要答應我,徹底放下那個女人,我就不會再難過了?!?/br> 顧讓沉默。 談話無法繼續,怒斥、沉默和眼淚取代原本正常的母子之間的交談。愛和怨懟持續拉鋸,憤怒和痛苦吞吃著生活的每一寸空間。 去年,顧瑾突然發現顧讓已經提前修完了大三的課程。她找了私家偵探跟了他一個星期,得知他私下還在著名的金融機構做兼職,同時更勤于與他的父親聯系,原本不愛與人打交道的他開始主動拓展自己的人脈。 那天下午,顧瑾拉了張椅子坐在門口等著顧讓放學回來。 顧讓走進院子看到母親,老實地停在門口。 顧瑾抱著胳膊問他:“你打算做什么?等不及了?想早點獨立好回去找那個女的嗎?” 顧讓摘下書包,躬身蹲下,半跪在門廊上懇切地說:“媽,我永遠都會是你的兒子,但我不能一輩子只做你的兒子。我20歲了,我有我想要的生活,想在一起的人。媽,我是你的孩子,求你給我一條路走?!?/br> 顧瑾勃然大怒:“什么叫給你一條路走?我以前沒有給過你路嗎?必須和那個女的在一起才算是路嗎?” 母子之間開始了最曠日持久的一次戰爭。 圣誕節前夜,大街小巷洋溢著節日的氣氛。 那晚,顧讓仍然很晚才到家。 顧瑾查了他的定位,確定他一直在圖書館待到了現在。她聽到開門的聲音,聽著他上樓的腳步聲。她待在房間里,沒有出來。 此前她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和兒子說過一句話了。 顧瑾打電話給家里請的阿姨讓她起來給顧讓弄點吃的。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雪,地面已經蒙了一層白,雪花如細碎的紙屑在路燈下打著旋慢慢落在地上。 路對面鄰居家的屋頂和院子里裝飾了漂亮的彩燈,彩燈在雪花組成的輕薄簾幕那邊一閃一閃地亮著光。節日的夜晚,即使在這片相對幽靜的街區,也能不時看到快樂地聊著天走過的路人和牽著大人的手仰天看雪的小孩子。 顧瑾突然滿心酸楚。 讓讓剛才一個人在圖書館待到這么晚嗎?他白天有沒有好好吃飯?穿得夠不夠暖?回來的路上車子有沒有打滑? 她推開房門。差點踩到了放在門口的東西。 用印著愛心的紅色包裝紙包好的一個盒子,上面還細心地系上了彩帶。是讓讓給她的圣誕禮物。他從來都不忘記每一個節日。 顧瑾來不及拆開,拿著禮物走去兒子的房間。 門沒有鎖,她伸手推開:“讓讓?!?/br> 顧讓靠著床坐在地上,看著手里的東西。 是一張照片。 聽到母親的聲音,他慌亂地把照片塞進口袋,按著地毯站起身:“媽,你還沒睡呢?” 顧瑾看著他。 顧讓局促地用手摸著自己的褲子口袋,一臉地慌張:“我沒有一直看,媽,你別生氣。對不起。今天圣誕節,你不要心情不好,你過兩天再罵我……” 顧瑾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關上門,聽著門外傳來的“媽,對不起”的聲音,覺得內心一片荒涼。 她確實在生氣,不只在生兒子的氣,也在氣自己。 她在腦中不斷回放剛才的畫面。 世界上哪有一個母親會讓自己的兒子看到她時只有滿臉的恐懼?她那么愛他,怎么卻讓他每日忍受訓斥和冷漠,面對她時只有一聲接一聲的對不起?她傾盡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為什么得到的是這樣的結果?她吸取謙謙的教訓一心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孩子,為什么卻變成了這樣? 讓讓真的做錯過什么嗎?還是,錯的其實一直是她? 她的兒子聽話地待在她的身邊,每早請示,每晚回家,沒有半句怨言,可是她清楚地感覺她快要失去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