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臣 第58節
只是他要逼迫自己更快些,因為太醫說他最后的期限是不到一年。 有時他甚至會覺得這是件好事,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他好有足夠的時間來與那些他愛的人道別。 江稚魚卻沒他那般坦然,她不知已哭暈過多少次,才最終接受了這個現實。 兩個相愛之人,生生分別十一年,團聚不過幾月,卻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相守。 命運本將他壓下谷底,卻又將他拋起,而到了最后,卻終究沒有憐憫他。 那種失而復得又失去的感覺,直欲將人生生逼瘋。 轉眼到了年節,大年初一的清晨,撲簌簌落了一地的雪。 簡是之好容易歇了歇,便隨江稚魚一同出來賞雪。 他們一路從正陽宮往齊王宮走去,今日宮人們都得了假,大清早的并無人出來,周遭便安靜下來,只聽得落雪的聲音與腳踩雪地的咯吱聲。 瞧見齊王宮匾額的一刻,兩人心底都是一陣觸動。 半生已過,將至不惑之年,如今再抬眼望見王宮門前的那條小路,不由得便想起許多許多年前,紈绔桀驁的齊王殿下與女扮男裝的小江大人。 猶記得那時他在老師那挨了打,正是在這條路上遇著了她,便出手拉住她,硬要她去為他涂藥。 只是白駒過隙,過往種種,卻都好似昨日才發生一般,叫人忘不掉、舍不得。 簡是之牽著她的手,又往宮門走去,這雪落得愈發大了,宮門處已積了厚厚的一層。 簡是之慢慢走過去,緩緩蹲下身子,抓了一把雪握在掌心里,低低念著:“瑞雪兆豐年,今年該會有個好收成?!?/br> 江稚魚在他身后幾步遠處靜靜看著,一下就酸了鼻尖,轉過頭對淡竹道:“今日天寒,陛下穿的少,你去取件狐氅來?!?/br> 簡是之揉搓著手心里的雪,仍舊背對著江稚魚,道:“這十一年,多虧有你,你將婕兒和程兒養的很好,程兒是做君王的苗子,大梁后繼有人,我也便能安心合上眼了?!?/br> 江稚魚靜靜聽著,只瞧見他的背影滄桑又頹唐,一陣風吹過,他身子便不受控地輕輕顫了顫,就好似他掌心里的雪花,輕輕一觸碰,便立即融化了。 而她在他身后捂著嘴,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淡竹拿著狐氅急急忙忙跑過來,便見江稚魚滿面的淚痕,連忙道:“娘娘,年節時可是不好哭的,您這是怎么了?” 江稚魚極力忍住眼淚,輕輕嘆息一聲,道:“我沒事?!?/br> “我只是……再也尋到秦淮河畔的那個翩翩少年郎了?!?/br> 第77章 、酒釅春濃 “娘娘, 皇上的吉地透水了?!?/br> 江稚魚剛起身梳妝,內府的主管便入內請安了, 開口頭一句便是這個。 江稚魚描眉的手微微一頓, 一雙娥眉已是蹙緊了,心中很是不悅。 簡是之舊疾復發后禮部連同內府的那幫人便如狗嗅到了骨頭一般,一刻不停地開始建造他的陵地。 年后尚未出正月, 因這事來正陽宮煩擾江稚魚已有好幾趟了。 整日的催促,好像多巴不得人死了一般。 江稚魚當下沒忍住脾氣,手一揚便將那根描眉筆甩在了那內侍的頭上, 道:“催命嗎!大過年的也不叫人安寧!” 她這突然起來的脾氣倒是令淡竹嚇了一跳, 她跟在江稚魚身邊這么多年, 卻是頭一次見她對下人發這樣大的火氣。 淡竹手腳麻利地將眉筆撿起,對那內侍使了個眼色, 示意他萬莫多說, 趕快退下。 淡竹是了解江稚魚的, 她并不是放任情緒的人,而方才突然爆發,到底是有原因的。 陛下剩下的時日不多了, 這是江稚魚怎樣都無法面對的事,偏偏內府那幫人又一次次將這血淋淋的真相撕碎了,呈到她面前。 江稚魚閉了閉眼, 平靜了一會兒, 才道:“陛下呢?” 淡竹道:“陛下已經連著五日都在垂拱殿內, 還有太子殿下陪著?!?/br> 江稚魚點點頭, 與她所想無二,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這天下的, 在那一日到來之前, 他應是打算將他此生所有的論道都講與太子。 “陛下今日的情況……還好嗎?” 淡竹沉默了一瞬,答道:“不太好……早些時候朝貴來送過一次話,說陛下昨夜至今晨不停地咳,亦時時咳出鮮血來,請太醫瞧了也是沒什么法子……” “朝貴還說……說……請娘娘心里有個準備……” 后面的那一句淡竹實在說不出——陛下的大限,怕就是這一兩日了。 只是到了這時,江稚魚反倒哭不出了,只是覺得痛,很痛很痛,痛得連呼吸都費了力。 江稚魚怔怔地在妝鏡前癡坐了許久,隨即道:“你且去問問,宮里有沒有祖籍江寧的宮人,會做江寧餐食的,若是有,便即刻請到正陽宮來?!?/br> “是?!?/br> 終于在后宮里尋到了一個,是宮里的老人了,宮人們都喚她張大娘,老家便是江寧的,江寧菜式與小吃都會做些,最拿手的是江寧最經典的一道桂花糖芋苗。 張大娘是宮里干粗活的,也是頭一次被皇后娘娘召見,當下也有些激動,連說著要給皇后娘娘燒一桌子飯菜,保準讓娘娘嘗到最地道的江寧口味。 江稚魚將她帶到了膳房,卻并不是讓她燒飯菜,而是請她教自己做,就做那道桂花糖芋苗。 這算道甜食,與那些名菜相比,倒是簡單許多,她也更易上手些。 可江稚魚到底是從沒進過后廚的人,又定要追求口味的一般無二,是以等她終于滿意時,已是夕陽欲沉了。 江稚魚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將一碗熱騰騰的桂花糖芋苗裝在了食盒里,便往垂拱殿而去。 簡是之為大梁萬萬子民謀劃心憂,而她在意的,唯有他。 她現在唯一還能做的,也只有全了他的一點點念想。 吃下這碗桂花糖芋苗,望他來世得以在江寧,從心過活吧。 遠遠見了江稚魚,朝貴便小跑著迎了上來,喚道:“娘娘?!?/br> “陛下在殿內嗎?本宮來為他送些吃食?!?/br> 朝貴瞧了瞧那食盒,轉頭又望了望垂拱殿緊閉的殿門,神色頗有些為難,皺著一張臉道:“娘娘恕罪,您現下不能入內?!?/br> “陛下不是與太子殿下在里面嗎?本宮只送完東西便出來,不會耽誤他們的?!?/br> 朝貴卻道:“太子殿下午前便離開了,這時是有旁的人在里面,陛下特別下令不許任何人入內?!?/br> 江稚魚聽后倒生疑惑,問道:“是誰在里面?” 朝貴道:“這……奴也不知曉,那人來得神秘,一路又以帷帽遮臉,實在瞧不出是何人?!?/br> 江稚魚心中隱隱覺察出些不對,按理說陛下召見朝臣是沒必要這般偷偷摸摸的,只是事到如今的境地,她再也不想去深思什么了。 她將食盒交遞給朝貴:“那便等那人走后,你替我交給陛下吧?!?/br> “那娘娘……”您何時再來見見陛下? 大抵實在覺得殘忍,朝貴的話沒有全然說出口。 江稚魚卻也猜到了他的意思,道:“晚些時候我還會再來一趟的?!?/br> 自垂拱殿回宮后,江稚魚再未得到一絲平靜,就如一個在懸崖邊搖晃行走的人,懷揣著一顆隨時會粉身碎骨的心。 她坐立不住,索性便去了佛堂,跪拜在神佛前,手里捻著佛珠,一心念著的只有簡是之這三個字。 她多希望此刻能有神跡降臨,還她一個康健安樂的郎君。 佛珠一顆一顆捻過去,夜便沉了。 那神秘入殿之人終于離開后,朝貴便連忙差人將食盒里的東西拿去熱了,而后步履匆匆到殿外提聲道:“陛下,皇后娘娘幾個時辰前送來了吃食,可容許奴送進去?” 殿內無人應和,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朝貴更揚了聲:“陛下……” 還是并無人應。 朝貴登時心跳一滯,一把推開殿門就沖了進去。 觸目便是簡是之緊闔雙眼,靜靜地,靜靜地靠坐在龍椅里。 手中的食盒頓時摔在地上,瓷碗粉碎,桂花糖芋苗灑了一地。 哀鐘敲響第一聲時,佛堂里江稚魚雙手一震,佛珠扯斷散了一地。 珠子砸落在木質地板上,發出接連不斷的刺耳聲響,像是奏起悲涼破碎的哀歌。 郡主急急忙忙跑了進來,雙眸含淚望著江稚魚瘦削僵直的背影,滿是擔憂地喚了聲:“母后……” 良久后,江稚魚才沉沉應了句:“我沒事?!?/br> 郡主剛攙著江稚魚起身,外面便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近來。 有一內侍快步入了內里,對江稚魚躬身一禮,依著禮節道:“娘娘請節哀?!?/br> 隨后對身后人微微一點頭,便另有兩位內侍上前,一人手里端著一木盤,上面孤零零一個杯子,而杯子里是裝滿的澄明液體。 那內侍道:“娘娘……” 卻還不待他說完,郡主先反應了過來,走上前去揚手便打了他一巴掌,當下燃起火氣道:“父皇早便下旨廢除殉葬制,你這是何意?給皇后娘娘送毒酒,是要造反嗎?!” 那內侍被這一下嚇得不輕,皇帝走得猝然,他也是著急忙活著,沒成想出了這么大的錯事,連連跪下求饒。 江稚魚從始至終面色平靜如水,只掃了一眼那杯毒酒后道:“東西放下,你們退下吧?!?/br> 郡主眼瞧著已被移至玉案上的酒杯,心一下提了上來,慌亂喚著:“母后……” 江稚魚朝她擺了擺手,淡然如往常一般,道:“你也出去吧?!?/br> 四下里終于靜了下來后,她慢慢走到案前,舉起了那杯酒…… 新一日的朝陽升起時,太子殿下承繼大統,早春的枯木吐了芽,宮廷某個角落里的木樨樹也蒙了春光,萬物伊始,生生不息。 史官忙活了幾日,終將簡是之這短短一生的事跡寫入了青史,而他那十一年的離家漂泊卻未得提及一字,這是大梁的恥辱,不能留給后世人看的。 是以青史里的這位皇帝,不過就是一個無所事事、不知所謂的齊王殿下,論狠厲,比不過其父,論謀略,比不過其兄。 撿了漏做個皇帝,僅此而已。 只是他生平中提及的一句,一生未納妾,與其妻恩愛有加,卻頗為人樂道。 無人知曉他二人是如何相識相知的,便當做是普通的世家聯姻,史官只提筆寫下—— 少年夫妻,共育二子,鸞鳳和鳴,共赴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