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臣 第57節
這些都太真實,他已分不清是幻想、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困在夢魘里苦苦掙扎時,牢房的門突然開了。 “喂、喂,中原人,醒醒……” 夢里他在黃昏下的秦淮河邊,他身旁是一臉粲然笑意的江稚魚,他伸過手去抓她,卻只握住了一陣風,接著他便墜入了河底,不停地下墜、下墜…… 他好像要死了。 卻突然有一只手拉住了他,將他從河里救了上來。 簡是之睜開眼,牢房外透進并不明亮的一點點光線,卻是這四年里,他第一次見到光,頓時雙眼一陣灼痛。 他適應了許久,終于看清了來人的面孔——拓拔昭月。 他一時驚得說不出話,又或許是因為四年里他從未說過一個字,已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發聲了。 拓拔昭月很是急迫,緊緊拉住了他混滿淤泥與血污的手,道:“來不及了,快和我走?!?/br> 簡是之已經如一把枯骨般消瘦,甚至連走路都沒了什么力氣,任由拓拔昭月拉著他,一路走出死牢。 時隔四年陽光再一次照在他身上時,他早已死灰一般的心竟又燃起了一點。 他咽了咽干涸帶血的喉嚨,張了張嘴,磕磕巴巴地小聲說道:“你……你怎么……” 他想問的是,你怎么還活著? 拓拔昭月卻好似真的有萬分緊急的事情,拉著他小跑起來,邊道:“當年你進入死牢后不久大梁便攻了過來,這些年西境與大梁鏖戰,過不多久西境便要戰敗,到時父王定然不留你?!?/br> 她握著簡是之的手更緊了緊,腳步也更快。 “我帶你走,離開西境,回大梁去?!?/br> 簡是之一路都是怔愣的,直到跑出王宮,迎著西下的日頭,他的心因猛烈的奔跑而突突跳動時,他才初初反應過來,這一切不是夢,也不是幻想,是真真發生的。 拓拔昭月牽來早便備好的馬,將韁繩遞到他面前:“快些走吧,你該回家了?!?/br> 簡是之接過韁繩,心中說不出的感覺,一時之間他有好些話想對她說,有好些情緒激蕩翻涌,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他欠拓拔昭月的,今生今世都還不起。 拓拔昭月望了望太陽,快要落了,便催促道:“快些走吧?!?/br> 簡是之踩著腳蹬翻身上馬,轉身的一刻卻被拓拔昭月出言叫住。 她背著光,他瞧不清她的表情,聽聲音卻知道她應是哭了。 “喂,中原人……”她輕輕笑了一下:“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br> 簡是之回望向她,剛想要開口,卻聽她又道:“算了算了,你別說……” “等到大梁戰勝,押送西境王室入京后,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到那時你再告訴我?!?/br> “還有,到那時可千萬別裝作不認得我,要記得保我一命?!?/br> 拓拔昭月勾起小指:“喏,拉鉤?!?/br> 簡是之也伸出小指扣住她的:“拉鉤?!?/br> 第76章 、少年已逝 這一個月里, 發生了太多的變故。 大梁與西境的這場仗終究打贏了。 但簡昀之率兵親征,卻再沒能回來。 侵入西境王宮后, 西境王誓死不降, 簡昀之與之交戰,雙雙殞命。 大梁朝的天子,又一次長眠在了大漠風沙里。 簡是之并未立即回京, 而是隨同大梁的軍隊一同打了過去,他也是存了私心,想尋到拓拔昭月, 帶她回大梁去。 但他再也沒能見到她。 聽人說, 那日她擅自放走他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剛回到王宮,便被人視作叛徒, 被暗處飛來的流矢一箭穿心, 當場絕了氣。 景元二十二年, 在簡是之離開大梁十一年后,終于回了家。 這場戰爭是殺戮,卻更是盛世。 大梁已失去了最大的威脅, 當年無奈割出的土地悉數收了回來,天下百姓也再不用受戰爭的侵擾。 只是這背后兩朝天子的性命,與他那十一年的遭遇, 沒人會記得。 簡是之踏入齊王宮的一刻, 整個人竟沒來由地發起抖來。 丹桂樹下, 是一女子靜坐的背影。 較十一年前清減了許多, 落寞了許多。 “芝芝……”他喚出她名字時, 聲音顫抖嘶啞到了極點。 江稚魚猛然轉頭, 滿目的不可置信, 隨即拔腿朝他跑來,淚珠都飄落在風里。 簡是之緊緊抱住她,在西境十一年不論遭受了什么,他從未流過一滴淚,他本以為他早已麻木,卻在觸碰到她時,像是枯木逢了春,guntang的淚滴落進她的頸窩。 那是彼此日夜思念,拼死也要見到的人啊。 兩人就這般靜默著抱了許久,待終于止住了哭,江稚魚放開他,命淡竹將郡主和小世子帶了過來。 本以為是父子相見的喜悅,兩個孩子卻都藏在江稚魚的身后不肯上前。 郡主到底是年長一些,只是當初父王離家時她不過剛剛識字的年紀,如今卻都該議親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接受,先開了口:“見過父王?!?/br> 小世子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面前這位jiejie喚作“父王”的人,這是他第一次見他,母親常常告訴他父親是大梁的英雄,而他印象中的英雄都該是威風凜凜、英俊勇猛的,可這人,須發半白、形容枯槁,頹然得竟如野鬼一般,哪里有半點英雄的樣子。 江稚魚輕輕晃了晃世子的小手:“程兒,這是爹爹?!?/br> 小世子終究還是上前施了一禮,喚了一聲“爹爹”。 而簡是之扯了扯唇角,唯有苦笑,路是他自己選的,他又能怨得了誰。 江稚魚急急忙忙趕去正陽宮時,馮知棠面前一杯鴆酒已經擺好了。 江稚魚沖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道:“先皇走得突然,并未留下旨意說是否要你陪葬,你與他感情深厚,想來他是不舍的……” 江稚魚極力想勸她,不要飲下那杯毒酒。 馮知棠卻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笑著搖了搖頭。 “稚兒,我的身世你是清楚的,我這一生,唯有在他那里,方得到了全然的、最高的、毫無保留的愛意,十幾年前,我知曉自己不能生育,為他納了妃,但沒人知道,他從未寵幸過她們……他敬我、憐我、愛我,與他做夫妻這十數年,是我此生最最快樂的時光,如今,我又怎舍得他一個人在那陰冷的地方孤自零落?” 她舉起酒杯湊到唇邊,抬手替江稚魚拭掉了面上的淚珠,慢慢笑了笑:“稚兒,無需為我傷心,這是我能為自己選擇的,最好的結局?!?/br> 話畢,舉杯,一飲而盡。 幾日后,先皇與先皇后并葬入皇陵。 簡是之作為新帝登基后,改了國號為乾,這是新的開始。 夜里他登上了城樓,俯瞰整個上京的景色,只愿往后這里的每一處街市,都平安祥寧。 江稚魚走到他身側,為他添了一件大氅。 簡是之輕輕拉住她的手,啞聲道:“芝芝,我好生對你不起?!?/br> 兩個人的身影都隱在沉夜的黑暗里,瞧不清彼此的表情,也無需去瞧,只靜靜地,說說話。 十一年里無數次期盼過的,只他們兩個人,靜靜地,說說話。 “成婚之前我想,待到大婚后我便帶你遷居江寧,大婚后卻又想,等動亂一結束便即刻啟程,卻不想最后等著等著,就等到了今日,戰亂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但我卻再也走不出這了?!?/br> “芝芝,嫁給我,你可曾有過后悔?” “從未?!?/br> 江稚魚向著他走近了兩步,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輕輕道:“我此生做過最正確的事,便是嫁給你,我一直都覺得,我嫁給了全天下最好的男子?!?/br> 簡是之一只手握住她的肩頭,道:“芝芝,如今我倒真的坐在了那個我曾經最討厭的位子上了,我想大抵直到今日,我才終于明白了父皇曾與我說的,命數二字?!?/br> “可是啊芝芝,這地方太冷太孤獨了,我只怕我一個人,會撐不下去……” “有我在呢,我會一直陪著你?!?/br> “我又以我的私心將你困住了,我著實是可恨的?!?/br> “不是的,若真說有什么東西將我困住,那也從來不是你的私心,而是我的,真正困住我的,是我的私心?!?/br> 是我私心里對你的一世愛慕。 封后大典后的頭一件事,是簡是之下令廢除了殉葬制度。 他曾對江稚魚許諾過的,從來如此的事情,他偏是要有些是不一樣的。 而第二件事,他在京郊親手為拓拔昭月立了一座墓,里面葬了他憑記憶畫下后又命內府連夜趕制出的那件她最愛的紅衣。 隨之一同入葬的,還有一枚刻有他名字的玉佩。 那日他在她墓前坐了許久,直到日頭西斜,飲完最后一口酒后,他道:“小騙子,是你先失了信,我不與你一般見識,我可告訴你了哦,我叫簡是之,你最好永永遠遠記得?!?/br> “因為我也會永遠記得你的名字?!?/br> 戰后急需處理的政務太多,重逢后江稚魚與簡是之兩人卻是沒什么時間相見的,簡是之整晚整晚地宿在垂拱殿里,睜眼是奏章,閉眼是令旨。 終有一日,他那身體承受不住,舊疾復發,深夜里急召了所有的御醫來救治。 當時簡是之帶兵與西境交戰時,曾遭敵方一箭傷及肺部,然傷口處理得及時,箭頭又容易拔出,之后涂了幾日的藥也就無事了。 今朝猝然發作,倒是將人嚇壞了。 情況似乎不容樂觀,御醫將實情一五一十地告知江稚魚時,她當即眼前一黑便栽倒了過去。 原是當初射入簡是之體內的那枚箭頭藏有劇毒,那毒不比尋常毒物,大抵是西境特有,進入人體后不會立即毒發,而是慢慢侵及內里,蝕骨入血,待到漫布全身后才會使人顯出癥狀來。 而簡是之身子本就虛弱不堪,這毒發作得也就更快了些。 更要命的是,這毒奇特,誰都沒見過,太醫院一眾御醫們不眠不休翻遍了所有古典醫籍,卻是找不到半點破解之法。 或者說,此毒根本無解。 得到了最后答案后,簡是之只是平靜地,仍舊如往常一般在垂拱殿待上一整日,處理那些必需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