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臣 第42節
只是話到此處,皇帝頓了頓,再開口時忽而轉了話鋒:“然……” “朕今日便要將這條律令自大梁律法中除去……” 江稚魚猛然揚起頭,定定瞧向皇帝,便見他已舒展了眉目,又聽他道:“多虧了江卿,令朕,亦是令大梁萬千臣民知曉了,大梁的女子,從不輸于男子,女子,也可遠慮深謀,也可為官?!?/br> 皇帝自龍椅上起身,沉聲道:“江卿此事,亦讓朕反省了自己的狹隘,朕實在無法降罪,若是有后世之人論及今日事體,因朕不守舊法,罵朕一句昏君,朕自也認了?!?/br> 觸及皇帝眼底的點點慈笑之意時,江稚魚不由得紅了眼眶,頓時有如重獲新生,她做夢也想不到,她這單薄之軀、微弱之言,竟能讓大梁的歷史轉了個彎。 “臣江稚魚拜謝陛下?!苯婶~叩首道。 而后又抬眼望向皇帝,眸中是掩藏不住的爍然光芒,只是還不待她出言,皇帝便猜到了她要說什么,在她前面開了口。 “朕這一世,便也只能做到這了,來日這方山河交遞至你們手上時,定然會有更大的作為?!?/br> 江稚魚欲再開口的,便是為全天下女子謀求,使少者可與同齡男子一般,入學識字、明禮辨義,而后也可考學為官,不必將一生都拘于閨閣。 只是這方架在人們心頭千百年的桎梏,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破除的。 她既已將這暗夜撕破了一個口子,又何懼后路無人,曦光總會到來。 散了朝,江稚魚走至殿外廊下,初春凜冽涼風吹面而過,她深吸入一口氣,頓感到一種此生從未有過的暢意之感。 她輕闔雙眸,默然感受片刻,卻忽而有溫熱之感觸到她手背。 江稚魚張開眼,見是那道無比熟悉的身影。 簡是之一身朱紅官袍立在她身側,右手輕握住了她的手。 簡是之轉眸朝她微微一笑,少年的眼里像是盛滿了山澗清泉般澄澈,觸入她眼眸時,也叫她移不開眼。 “恭賀江大人了,官至一品,來日璀璨可期?!?/br> 江稚魚勾唇笑笑,知曉他向來沒什么正行,總愛說笑。 不過能時常與他說笑嬉鬧,不正是此間最好的事情。 江稚魚定定瞧向他,見他鬢邊兩側碎發微亂,本一絲不茍的朝服領口也微微松散開,便想到了方才那驚險一幕。 他著實任性,著實大膽,著實枉顧禮法,卻也,著實舍命要護她。 江稚魚心中暖如明春,正欲踮腳上前替他攏起額前亂發,手還未動,忽而心念一轉,隨即卻發覺好似有什么不對,略一思忖,當即便沉下了面色。 她緊瞧著簡是之雙眸,沉聲問道:“你是不是早便知曉我是女子?” 這話一下刺入簡是之心口,京郊那晚的記憶便如潮水般猛然涌入他腦中。 他明顯怔愣了一瞬,語氣也不自然起來:“我……我不知曉……” 他只能死死否定,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江稚魚,他實則早已將她的身子看光…… 江稚魚又豈是那般好糊弄的,橫著眉沒什么好氣道:“說謊,陛下下令只是令我去驗身,結果未知之時你便認定了我是女兒身……” 江稚魚上前幾步,逼視著簡是之:“你是如何知曉我是女子的?” 簡是之與她對視,咽了咽喉嚨。 第55章 、好事將近 江稚魚步步逼近他, 眼瞧著他的耳尖不由自主泛起了紅,抬手一拍他的肩:“你偷看我洗澡?!” 簡是之當即滿臉黑線, 竟被人冤枉成了變態。 迎上江稚魚硬氣的面色, 簡是之微一轉眸,順手便拉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還不待她反應過來時, 將人輕輕向前一拉,她就直愣愣撲進了他的懷里。 簡是之隨即低下頭,在她臉側落下一個輕巧的吻。 江稚魚臉頰頓時燙起來, 連忙向后撤步, 離他遠些, 又向四周環顧一圈,所幸散朝后無人在此逗留, 沒人瞧見簡是之方才那舉動。 江稚魚嬌嗔般瞪了他一眼, 似是在埋怨他的出格舉動。 簡是之卻明朗笑道:“怕什么, 左右日后你定是要嫁入齊王府的?!?/br> 江稚魚微紅著臉色瞧向他,正撞見他眸底氤氳的灼灼明華,熾烈耀眼。 五日后的清晨, 江稚魚盥洗完畢,瞧著銅鏡中的自己出神。 時隔四年,她又一次穿上了女裝。 湖藍色銀線絞珠軟稠上衣, 搭淡玉藍色藕絲緞裙, 外罩以石青色云雁錦紋對襟長褙子, 腰間墜以五色蝴蝶宮絳, 流蘇絲絲縷縷垂至蘇繡鞋面。 初來上京之時, 本想著將會從此一身男裝, 故而也只帶了兩三套女兒家的衣物而已, 這一套是昨夜里馮知棠送來的。 一并送來的,還有幾多珠釵頭面、首飾配墜一類,皆是由齊王宮出款向內府買下的。 馮知棠還悄悄告訴江稚魚,簡是之向她偷問了江稚魚的尺寸,命內府挑今年最時興的料子趕做衣裙呢。 “齊王殿下這一朝,可是有種要將家底都掏空的架勢?!瘪T知棠最后笑說了這么一句。 江稚魚笑呵她不要胡言,又看向那一大箱籠的飾物,珠光寶氣、琉璃璀璨,見之便知不凡,簡是之送來給她的,定都是頂頂上好的東西。 外間忽傳來一陣敲門聲,并著門外宮人的通傳:“江大人,侯爺來了?!?/br> 江稚魚聞言露出歡喜之色,疾步過去推開了門,將父親請了進來。 江稚魚為江頌今斟了一杯熱茶,而后又忙在暖爐里再丟進兩根銀碳。 江頌今啜了口茶暖身子,見江稚魚坐在對面后便開口,故意怨道:“現如今已是樞密院主官了,怎的也不回家去???竟還要賴在東宮里,也不知會不會惹得太子殿下煩擾?!?/br> 從前江稚魚為太子侍讀,自然長居于東宮,而如今入了內閣為官,只需每日朝會時入宮即可,散了朝理應早早回家去。 只是她這新官上任沒幾日,偷著懶還沒將留在這的東西打點好,且這幾日事物堆積,她緊著處理呢。 江稚魚朝江頌今乖順笑笑:“爹若是想我了,便直說好了,不丟人?!?/br> 江頌今柔著眼眉白了她一眼,將一杯熱茶飲下。 “爹入宮來尋我,可不是為了來與我吵嘴的吧?”江稚魚問道。 江頌今好似這才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當下換了副表情,肅起神色,連脊背都略略挺直了些,幽幽開口:“你沒聽說……那事兒?” 江稚魚定定瞧著他,不由緊蹙起眉:“何事?” 看來是真沒聽說,江頌今心內暗道。 “你的好事?!苯灲翊鹚?,眼角眉梢頓時攀上笑意。 江稚魚一下更加懵愣,好事?她能有什么好事? 江頌今也不再賣關子,直愣愣就說道:“昨日,齊王殿下來府中提親了……” 只這一句出口,江稚魚腦中當即轟鳴一瞬,回過神時不由自主就脫口兩個字。 “為我?” 江頌今滿臉無語,抬手敲了一下江稚魚的額頭:“不然是為誰?” 江稚魚呆愣在那里,腦中一片空白,她雖知曉總會有那么一日,也早已將一整顆心都暗許給了他,但一切成真之時,她卻又覺著莫名的不真實。 齊王殿下,皇室唯一的親王,他的婚事更是大梁的政事,不單要皇帝皇后首肯,更要得滿朝臣卿支持。 而她,將將從欺君罪名之中洗脫出來,雖有人賞識,但更多的,是在背地里咬牙暗罵的。 可便就在這時,就在此時此刻,他越過了重重關山,要來娶她。 她不知曉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一定會來娶自己,而自己,也一定會嫁給他。 “我曾以為我坐到了侯爺之位,一應吃穿用度應是與宮內也大差不差了,可直到昨日才知曉,非也,非也??!”江頌今又說道。 “昨日齊王殿下送到府上的聘禮,光是用馬車拉來,就足足有三車,卸下后一一擺列在正堂內,人都沒站腳的地方,我偷偷打開一箱看,只見得最上面那一個,是一對白玉八仙紋手鐲,那可不是一般的玉鐲,我也是聽從前宮里的老人說的,那鐲子是前朝傳下來的,玉質千年難一遇,一塊玉料,只打出了三只鐲子,一只隨先皇后入了葬,余下這兩只湊作一對,收置在宮里,是有歷代傳下去的打算?!?/br> 江頌今暗自咂嘴:“這齊王殿下,還真是下了本兒,我猜著那幾大箱里的東西,定是沒有俗物的?!?/br> 他又隨即轉了話鋒:“不過你爹我可不是那種見寶眼開之人,昨日王爺雖親自上門求親,但我也只是與他周旋了幾句,并沒有立即將這門親事應下,那幾箱子的禮也未動,我與你母親商議,還是要來問問你的意見?!?/br> 雖說古來男女婚嫁之事十之八九都為父母之命,能攀上王府這一姻緣,不知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來的,但江家也只這一個女兒,百般嬌養自不必說,為人父母更是清楚她的性子,她認準的事情,撞破了南墻也斷不會回頭,而不合心意之事,任誰決斷好的她也是不會認的。 故而他這才冒著風雪進宮,趕來詢問江稚魚的心思,他可是怕就這么瞞著她應下來,待到大婚之日,萬一她直接來個逃婚這一出,那江家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江頌今一面暗贊自己思慮縝密,一面靜等著江稚魚的答復。 但半天卻未等到她開口,江頌今轉眼去瞧,只見江稚魚默然坐著,飄紗裙擺隨意堆在身后,雙手松松交疊在膝上,眸光越過窗欞不知瞧向何處,唇瓣微抿,好似沒有什么要開口的打算。 江頌今輕輕搖頭笑了,他一眼便看穿江稚魚那一派淡然模樣下的星火躍動,淺色瞳仁氤氳出縹緲水霧,映出一整片心池的瀲滟蕩漾。 這南墻,她是注定要去撞了。 知曉了她的心意后,江頌今起身抖了抖衣袍,對江稚魚道:“婚期由宮中擬定下后送報至府中,想來如今事多紛擾,是需些時間準備的?!?/br> 江稚魚也起身,隨送江頌今至殿外廡廊下,一壁走著,江頌今又叮囑道:“你也是該早些搬回府里了,旁的不論,你從前野慣了,今朝要嫁為人妻,更有著齊王妃這一層身份在,一應禮數都要識得的,斷不能落人口舌,還是回府里尋個教習嬤嬤來費心學學才好,還有,雖說你身份不比尋常女子,需得每日入朝,但大梁本有這習俗,男女大婚前還是要盡量避著不見為好,這也是為著一個好意頭……” 江頌今不停念叨著,自己嬌養十八年的掌上明珠就要嫁人,他自然千萬個不舍得又不放心,要囑咐的話說起來就沒完,江稚魚在一旁默默聽著,清淺笑顏上不自覺暈染了幾分緋紅。 父親母親為她忙碌準備著她與所愛之人的婚事,凡塵俗世之中最幸福美好之事也莫過于此了。 又輾轉忙碌了五日,江稚魚才終于將擱存在東宮的東西收整好,命府中下人抬回了家里。 踏出宮門的那一瞬,江稚魚忽而轉過身去定定望了一眼,紅墻黛瓦、飛檐走獸,莊嚴肅穆一如她初見時一般無二,只是兩相間隔一年余,其間所歷種種,早便使她心境全不似當初了。 “江大人,該走了?!笔菢忻茉旱母惫僭谝慌源叽?,今日江稚魚離宮,他前來相送。 江稚魚微微頷首,邁出宮門,登上馬車,撩開簾子一角向外望,禁宮已堪堪遠去,而赤紅宮墻的一隅,一枝紅梅悄然綻開,昭示著春意將至。 回至江府后,又是好一頓緊鑼密鼓地收拾,江稚魚本還有些不舍自己從前那些男裝,但由著蕭芳舒做主,一股腦全叫人扔了去,這一下衣柜子里滿滿當當的都是五顏六色的錦衣紗裙,妝奩里也添滿了各式珠寶首飾,如此,倒與那些京城貴女沒什么兩樣兒了。 江稚魚在一旁呆站著,咬下一口蘋果,定定瞧著蕭芳舒與幾位手腳麻利的丫鬟婆子一起整理她的閨閣。 她倒沒什么所謂,左右是用發帶或是金簪束發,她也不甚在乎。 蕭芳舒卻是在意的很,婚嫁這種人生中一等一的大事,可馬虎不得,于是專請了從前宮中的教習嬤嬤來,一位教導禮儀,一位教習妝發打扮,還一位則是個巧舌的,請她來專為江稚魚講些旁人不知道的,齊王殿下的私事。 江稚魚在心內暗笑,要說齊王殿下的私事,她知道的可斷不會比那位嬤嬤少。 第56章 、宜嫁宜娶 第二日午前, 宮里定下的大婚日子便傳至了江府。 三月初八,是朝中禮官與欽天監及各部共同商定的, 整年之中最宜嫁娶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