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臣 第13節
她不由暗暗驚嘆,實在想不到宮中還有這般悠然之地。 “隨我來?!焙喪侵掷鹚氖?,轉入了一閣樓之中,入了內里便見有一梯子直通而上,不待停頓,簡是之便搭上了腳,幾下爬了上去。 江稚魚亦跟在他身后,至階梯盡頭時眼前豁然一亮,她驚覺自己此刻正位于一五層樓閣的屋頂,而她腳下,便是整個皇城。 她不由怔愣,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立于如此高處。 簡是之見她呆在原地,便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朝她略一勾手:“過來坐?!?/br> 江稚魚這才從滿眼的曠遠之中堪堪回過神,腳踏過檐頂的磚瓦,小心翼翼走至簡是之身側而坐。 她戰戰兢兢開口:“王爺,在宮中坐于檐頂之上,可是不敬……” 簡是之莞爾,心內暗道,知道不敬不也還是坐了下來,這位小江大人,生得嬌嬌弱弱的,卻有個通天的膽子。 他伸手亂揉了一下她的頭,笑道:“無妨,若是真有人瞧見,本王便說今夜伴在本王身側的是朝貴,左右你們兩個身形差不多,旁人遠遠見了也分辨不出?!?/br> 江稚魚暗笑,想來這些年,朝貴過得也并不是那么順風順水,必要時還要被自家主子推出來背鍋。 簡是之斟滿一樽酒,手剛朝江稚魚那里伸出,忽而憶起了什么,霎時又收了回來。 對上江稚魚惑然的雙眸,他只微微一笑,淡淡道:“江大人的酒量……還是算了?!?/br> 上次醉酒時的景象頃刻間涌入江稚魚腦中,她不禁尷尬笑了笑,心中暗道眼下確實莫要飲酒了,否則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死也殘了。 簡是之兀自飲盡杯中酒,長長吁出一口氣,雙手背后撐在瓦片上,漫無目的地揚起頭,貪戀晚風拂面的陣陣清涼。 清月無塵,月色如銀。 遠處古樹的枝丫交互橫斜,如一只大手,托起幽幽天幕。 簡是之欲將白日里的一切盡數拋諸腦后,只好寄情于掌中酒樽,一杯飲下又緊接著續上一杯。 江稚魚眼瞧著他杯杯飲盡,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架勢,出言攔道:“王爺您莫醉了?!?/br> 若是醉了,她總不能將他獨留在這屋頂上,可依她的身量氣力,又如何搬得動他。 簡是之晃了晃酒樽,泠泠道:“這點分量,可醉不了我?!?/br> 他又飲了幾杯,便將那青瓷酒杯隨意丟到了一旁。 四下頓時沉寂下來,只余三兩聲子規啼鳴,似在對月飲泣,凄愴而綿長。 江稚魚獨獨望月良久,不知不覺便將目光投向身側之人,她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他,他微抿薄唇,臉側的棱角清晰分明,只是他清冷的身影,在這淡泊月光下越顯單薄寂寥,好似一顆隨時會隱去的星子。 “王爺……”江稚魚不自覺出聲喚他,幽夜的沉默突然被打破,突然到連她自己都未料到。 “嗯?”簡是之回眸瞧她,幽沉的眸底泛起點點水霧。 她怔怔與他對視,心內軟了又軟,溫聲道:“王爺您,在想心事?” 簡是之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問,愣了一瞬,旋即不甚正經道:“江大人如今膽子越發大了,君主的心思都敢揣度?!?/br> 江稚魚暗暗笑了笑,她忽然覺得自己從未離他如此近過,昭昭明月之下,在他唇邊的勉強笑意之中,她讀懂了他的心事。 她不再去看他,只垂首斂眸,半晌,淡淡道:“您若有心事無處說,但可說與臣,臣雖愚笨,卻會盡力體悟的?!?/br> 簡是之心內一頓,側目瞧她良久,清冷的眸底漸漸浮起點點星光。 他忽而一笑,道:“本王在想的事,你知道,你也并幫不上什么忙,況且這深宮之中的事,你還是少卷進來?!?/br> 江稚魚抬眼望向他,正巧與他四目相遇,她自顧自道:“看來世人都錯了?!?/br> “他們都道宮廷中的齊王殿下是滿天下最最玩世不恭、落拓不羈的人,世人暗諷你不務正業、無所事事,實則是羨慕你能夠呼風喚雨、求仁得仁,但他們不知曉,傳說中那位堪比無事小神仙的齊王殿下,也會有困頓不堪的時刻,更可憐的是,他悲傷無助之時,身邊唯一能陪著他的,只是兩壇陳釀?!?/br> 她深深瞧進他的雙眸,淡淡道:“再強大孤獨的人,也總有不愿意一個人的時候吧?!?/br> 簡是之怔怔瞧著她,聽她兀自說完,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要將她燙出一個洞。 她說的對,萬人之上的齊王殿下,卻連一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他終嘆息一聲,低低開口:“此處本是要建作藏書閣的,只是后來未待竣工便被舍棄了,這些年不曾修葺便荒廢了下來,我也是偶然遇見的,幼時常藏在這躲避陳尚書的戒尺,久而久之,不論遇了什么,總愛藏在這?!?/br> “梯子是我偷偷放的,而這上面的風景,從前只有我知曉,如今添了你一個?!?/br> 江稚魚莞爾笑道:“那如此說來,堂堂齊王殿下的秘密,豈不是被我知曉了?你說這事我若是講給朝貴聽,得收他多少銀子?” 江稚魚飛揚著神色開玩笑,卻忽而發覺簡是之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知何時變了。 他就那般唇角掛笑靜靜望著自己,眸底的點點星火似是越發燃了起來。 江稚魚急忙撇過眼眸,卻不過一瞬,簡是之伸直身子徑直湊了過來。 兩人之間霎時不過咫尺之距,江稚魚心跳頓時不可抑制地狂亂起來,她定定低垂著頭,不敢抬眼看他。 未幾,頭頂傳來簡是之低低的聲音。 “原是只流螢?!?/br> 江稚魚這才堪堪揚起頭,見他手心一點熒光,是方才從她發梢取下的一只螢火蟲。 她暗暗松了一口氣,雙手悄悄捂住發燙的雙頰,偷偷抬眼看他,卻見他臉側竟也泛起點點紅暈。 她知曉他酒量甚好,這點酒該是不至于令他臉紅的。 簡是之重坐好,攤開掌心將那只螢蟲放了出去,望著它翻飛飄舞的蹤跡,他淡淡開口:“明日選秀,你同我去?!?/br> 江稚魚忽而一驚,立時出聲打破了今夜所有的美好。 “為何?!” 簡是之眸中閃過一抹亮色,云淡風輕道:“你方才還說愿為本王分擔,這一日還未過呢,怎的便要反悔了?” 江稚魚急辯道:“臣說的是喬貴妃之事,如何扯到選秀上去了?” 簡是之故作無賴道:“你又沒說單這一件事……再說了,你日后也是要娶親的,明日入宮的都是京城里數一數二的世家小姐,你也去瞧瞧,保不準便有相中的呢?!?/br> 江稚魚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真是枉自己方才如此可憐他。 “臣是外臣,不得入內宮?!边@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推辭之方了。 簡是之卻又露出了他那抹純良的笑:“無礙,你跟著本王便好?!?/br> 江稚魚被噎得說不出話,只暗暗翻了翻眼睛,也再無心情品鑒這良辰美景,懷著怨氣橫目瞧他繼續飲酒。 翌日一早,江稚魚如約至了齊王宮,滿面陰霾地跟在簡是之身后朝正陽宮而去。 甫一踏入殿門,還未待二人施禮,皇后便高聲朝簡是之道:“昨日不是說了要你好好整肅一番再來嗎……” 簡是之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錦袍,又抬手摸了摸冠子,心內暗道自己也并未衣衫不整啊。 皇后急匆匆自上位而下,站到他面前仔細打量,眉心越發蹙緊,道:“你今日既著瓷青色袍子,那腰間的玉墜流蘇就該以螺灰色相配,你卻佩了泰藍色,著實不搭調,快回宮換掉!” 簡是之撓了撓頭,他左看右看也沒看出有哪里不搭,只道:“這點小事就不必再折騰了罷……再不濟,我將這玉墜取下就是了?!?/br> 皇后卻異常堅決:“不可,必須回宮去換……”邊說邊推著他出殿:“記得啊,佩那枚螺灰色的……” 第18章 、青梅竹馬 簡是之走后,殿內便只余皇后與江稚魚兩人,江稚魚頓感尷尬,忙躬身施禮而出。 她也不知曉要去哪,只是不要再留在殿內便是了。 江稚魚幾步退到殿外,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同時在心中暗罵簡是之不厚道。 走著走著便至了后苑,此地人少些,她倒是能自在不少。 她就這般百無聊賴地望著苑內的花木,左瞧瞧右瞧瞧,時不時抬手撥弄一下沾著晨露的花苞。 江稚魚正無聊出神間,突然有一道人影閃入她眼中,那人一身宮裝打扮,卻不似尋常宮人的粗布衣衫,而是成色極好的錦緞,其上還配著工藝繁復的刺繡花紋,不過她頭頂的假髻上只橫插著兩三只素銀簪子,如此更不似妃嬪裝扮。 江稚魚走近些仔細瞧她,卻恍然發覺這身影熟悉莫名。 恰在這時,那人或許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灼灼目光,轉而回眸顧盼。 兩人正巧對視,江稚魚當即驚喜出聲:“知棠……是你?!” 她辯出面前這位麗人,正是自己幼時的閨閣密友馮知棠,其父原是揚州知州,后因病故去,而此后不久其母亦隨之西去,她便被姨母一家接到了京中,如今約摸一算,她們二人亦有五年未見了。 馮知棠見了江稚魚亦生出歡喜,嘴角笑得放不下來,她快步到了江稚魚身前,拉起她的手,熟人相見,一下子竟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你為何……” “你怎么……” 兩人齊齊開口,旋即都笑出了聲。 “你先說?!瘪T知棠對江稚魚道。 江稚魚眉眼彎彎細細打量她,瞧著記憶里那個嬉鬧調皮的meimei如今竟出落得如天上謫仙一般清落不凡,她抬手撫了撫她額邊的珍珠,喃喃笑道:“真好看?!?/br> “對了,你怎會在宮中?又是此番裝扮?”她忽而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又問道。 馮知棠抿唇輕笑,細細道來:“五年前我被姨母接道上京來,她本意欲在我十四歲時為我擇夫婿而嫁,但我左右想來只覺不妥,若是早早嫁了人,可是要一生困于閨閣的。恰逢那時家中表哥忙于準備科考,我便時常在他上課時偷聽,誰知被家中人發現了,便指責我不守閨閣禮儀……” 江稚魚越聽便越蹙緊了額,想來她們分別這五年,她也并不好過。 馮知棠頓了頓,接道:“若是我從不曾知曉閨閣之外的歷歷山川、浩浩煙波也便罷了,可我偏偏在偷看的典籍之中識得了,由是便只覺這府中的四方天地太過狹小,我亦不該做那籠中絲雀,于是我便背著姨母,偷偷參加了宮中女官的考試,接著便一路擢拔至了尚儀之位。我原想著,待我在宮中攢夠了銀錢,便去塞北看雪,去邊疆騎馬,還要南下游船,日后我還要開設私塾,只收女弟子,教她們家國之道,天下之觀,告訴她們閨閣之外,仍舊有人生遼闊?!?/br> 她粲然一笑:“今日來為皇后娘娘送衣,竟就遇見了你,這真是我這五年來最好的事情了?!?/br> 江稚魚亦為她歡喜,往日雖不易,可眼下結局總歸是好的。 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打趣道:“那我日后可是要喚你馮尚儀了?” 馮知棠垂眸笑了笑,又問道:“那你呢?怎么會在這兒?是隨江伯伯一同入宮的嗎?你怎的一身男裝打扮?” 江稚魚嘴角笑意甚濃,心內暗道知棠還是如少時般一樣,問題都是一連串冒出來,活像個三歲小朋友。 她一一答道:“我是自己入宮的,至于為何會在這,倒是說來話長,待我日后慢慢講給你?!?/br> 她忽而狡黠一笑:“不過,你現在卻是該稱我為江大人?!?/br> “江大人?”馮知棠圓睜杏眼瞧著她,滿是疑惑。 江稚魚被她那傻樣逗笑,湊至她耳側,壓低聲音將她女扮男裝又入宮為臣之事接續道來。 馮知棠聽后驚得嘴都忘記了合上,她自小便知江稚魚膽子大,少女害怕的蟻蟲、蛇蝎,甚至鬼魂,都不曾唬到過她,可她萬沒想到,她如今膽子竟大到如此程度。 默默消化了好半天,她亦壓低著嗓音道:“這事若是被發現了,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株連九族的?!?/br> 江稚魚知道她在為自己擔心,只道:“我初時伴男裝也只是為了行事便宜,怎會想到連陛下也被我騙了,放心吧,我入宮這么久了也不曾有人懷疑過,我以后也便同你一樣,待到攢夠了銀兩便辭官回江南去,和你一道辦私塾?!?/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