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芳華 第3節
她摘下帷帽扔去一邊:“當然是追上去?!?/br> “追、追上去?” “對,保持一定距離,跟在他們后面?!?/br> “好嘞?!?/br> 阿袖已是心如死灰,馮嘉幼握了握她的手:“沒事的,他們牽的是茶樓送貨的馬車,這馬車跑不快,城南到城北還有起碼兩刻鐘的路程?!?/br> 話音剛落,馬車倏然一個急停。 馮嘉幼扶住車窗勉強穩住,從被風掀起的窗簾一角,瞧見一匹棗紅色駿馬停在窗外。 是裴硯昭獨自殺了回來,隔著窗簾問道:“馮小姐為何跟著我們?” 馮嘉幼嘖了一聲:“大人還怕民女劫囚不成?” 裴硯昭:“看不懂問問罷了?!?/br> 逼問的態度。 “我不過是想送隋瑛一程?!瘪T嘉幼甩著窗簾垂下的絡子玩兒,“誰不知道一旦進了你們的黑牢,活著出來的沒幾個,僥幸出來,多半也會缺胳膊少腿的?!?/br> 她語氣譏諷,私底下沒有偽裝的必要,對他和善,他反而會得寸進尺。 “你是在等大理寺吧?!甭牫鏊[含的氣怒,裴硯昭竟笑起來,“順天府和刑部好歹還能與我們周旋一二,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早已不是你爺爺手底下的大理寺了?!?/br> 可不是么,這話馮嘉幼無法反駁,甚至有些感傷。 自從爺爺去世,幾年來大理寺卿的位置因為黨爭換了好幾個人,現如今從上至下一片亂糟糟的。 倘若爺爺泉下有知,想必十分難過。 馮嘉幼定了定神,見載著隋瑛的馬車并未放緩速度,拖著他并無用處,便撩開車窗簾,露出因久病而略顯蒼白憔悴的臉,清甜笑道:“俗話說得好,爛船也有三斤釘,還請大人莫要掉以輕心,以免稍后難堪,民女可跟在您后面盯著呢?!?/br> “行,你想跟就跟?!迸岢幷岩娝δ槺阋崎_了目光,仿佛嫌惡心一般。扯了扯韁繩,馬頭調轉方向,“我也正想瞧一瞧,大理寺里還有多少人這般惦念著馮閣老的舊情,敢為了你得罪我們?!?/br> 說完喝了一聲“駕!”,猛夾馬腹,揚長離去。 笑容消失,馮嘉幼忍不住齒冷,方才他那話帶有幾分銳利的殺氣,她仿佛窺見一支搭在弦上的箭,隨時準備射向獵物。 這么些年了,裴硯昭還是滿心怨恨。 恨她爺爺也恨她。 說起他們之間的淵源,荒誕中不免帶著幾分可笑。 馮嘉佑年幼時,馮閣老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后身體大不如從前,開始盤算起孫女的未來。 兒子始終下落不明,兒媳常年古佛青燈,小孫女除他之外再無倚仗。 還有馮家的產業,不多但也不薄,全部落入旁支手中,始終是有些不甘心的。 就想給馮嘉幼招個入贅的夫郎。 馮閣老耗費不少心神,終于物色到一個絕佳的好苗子,帶在身邊悉心栽培,親自教養。 正是年僅七歲的裴硯昭。 當年他還不叫這名兒,他叫沈云昭。 馮嘉幼只當他是爺爺為自己挑選的玩伴兒,某次聽見府內仆人偷偷提起“童養夫”之類的詞,她不懂,去問爺爺。 爺爺笑著說就是一輩子陪她玩兒的人,問她喜歡嗎。 她拍著手說喜歡,沈哥哥長得好看,能文能武,又對她千好萬好,豈會不喜歡。 然而卻只陪伴了六年,某一天,十三歲的沈云昭被人接走,連聲再見都沒留下,馮嘉幼為此傷心好些日子。 沒兩年爺爺下朝歸家,半道車馬受驚,摔了一跤,原本就耗損過度的身體徹底垮了。 臨終前叮囑馮嘉幼,今后見到沈云昭必須裝作不認識,有關他的一切全都要爛在肚子里,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還感嘆,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看錯了沈云昭的父親沈邱。 不錯,正是現任玄影司指揮使。當時的沈邱還只是京畿營中一名不入流的武官,不知從哪里聽說馮閣老正在為孫女挑選入贅女婿,主動將長子送上門,只為換得一個調任的機會。 馮閣老心中瞧不起他這等賣子求榮之徒,卻實在喜歡沈云昭,又認為此子跟著這種父親今后成長堪憂,便選中了他。 卻沒料到,沈邱在調任之后一路官運亨通,位置越爬越高。 等權勢足以壓倒馮閣老,沈邱立即將沈云昭討要回去。 但這個曾經“入贅”過的長子,似乎成為了沈邱的恥辱柱,代表著他從前的落魄與屈辱。 也怕有誰認出沈云昭曾在馮府待過,為他改名裴硯昭,對外宣稱為義子,收入玄影司。 馮嘉幼猜,裴硯昭應是將那段“童養夫”的日子視為人生污點,本就是寄人籬下委曲求全,沒想到脫離馮府之后,未曾得到補償,反被沈邱苛待,因此恨上了她爺爺,更將這一切都歸咎在她身上。 一開始,她始終記得爺爺的叮囑,在京中見到裴硯昭只當陌生人,裴硯昭亦然。 但她心中仍是惦念著他的,也自作多情的以為裴硯昭同樣惦念她。 即使在他的“關照”下,馮家的鋪子和良田縮水一半,險些連宅子都沒保住,她還堅定的認為他定有難言之隱,妄想著拉他一把。 直到她及笄那天,去城外靜慈庵看望母親,回來的路上,裴硯昭竟將她從官道擄走,綁了起來,扔進附近一個小山坳里。 他不發一言的離開,不到一刻鐘,又冷酷地折返回來,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那是馮嘉幼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懼。 幸好裴硯昭認為這樣死太便宜她,此地時有流寇出沒,他準備驅趕其中最骯臟粗鄙的幾人來此,會發生什么可想而知。 他在假裝接到信報,率領人馬趕來,他要親眼目睹她遭眾人唾棄的模樣。 可惜裴硯昭前腳剛走,他親弟弟沈時行后腳現身,將馮嘉幼救了下來。 當裴硯昭率領大隊人馬出城時,一雙雙眼睛看到的是沈時行陪著馮嘉幼在雪中漫步。 端方儒雅的沈時行穿著一襲干凈的天青色,嬌俏可人的馮嘉幼則裹著他的狐裘大氅,兩人一前一后,保持著恰好的距離,端的是郎才女貌,賞心悅目。 關于他二人之間的種種,正是這般傳出去的。 而兩人各懷心思,從不解釋。 有了這層關系,玄影司官兵們很少再尋馮家的麻煩。 馮嘉幼也收起了自己最后一絲天真,沈時行說裴硯昭只是一時鉆了牛角尖,可她并不想去分析他的心理,也不愿意再去回憶那些年在馮府,到底怎么傷害了他。 更不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只希望裴硯昭趕緊去死。 平時,她盡量避免與日漸氣盛的裴硯昭產生太多交集,告訴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現在為了救下隋瑛姐弟倆,她顧不得了。 * 一刻鐘過后,雨勢逐漸轉盛,澆熄了夜市的喧鬧。 距離玄影司衙門只剩下一兩個街口,阿袖實在坐不住,不斷掀開馬車門簾向前望,卻只看到有序前行的玄影司車馬,以及撐傘避讓的寥寥行人。 終于,車夫“吁”了一聲,控馬止步:“小姐,前邊兒停下來了?!?/br> “大理寺來人了?”阿袖激動的再次掀開門簾。 雨勢過大,只見玄影司的官兵從戰馬背囊里取出簡易蓑衣,披上后重新啟程。 阿袖陷入絕望。 莫說她,一直在心中默數車輪轉動圈數的馮嘉幼,也逐漸心浮氣躁起來。 那封信寫明了對敵之策,但凡送到,大理寺都沒有坐視不管的理由,怕就怕珊瑚遭遇了阻礙,沒能將信送達。 她不擔心珊瑚的安危,珊瑚性格穩重,還有些武藝傍身。 只是這一耽擱,等隋瑛和隋思源被扔進玄影司暗無天日的黑牢里,就再也不是她可以輕易插手的了。 隋瑛還好,隋思遠仍有性命之憂。 “小姐,隱約可以瞧見玄影司的門樓了?!避嚪驌鷳n地說。 馮嘉幼掀開車窗簾向外望去,夜雨之下,萬物影影綽綽,可視范圍極小。 “小姐,那位大人又來了……”車夫見到裴硯昭又一次離隊,慌忙提醒。 馮嘉幼皺眉,讓車夫停車。 她獨自下了馬車,撐起傘,裙擺掃過地面上的水洼,迎著裴硯昭往前走。 裴硯昭輕輕勒了勒馬韁繩,停在原地,給她時間離人群遠一些,方便說話。 等馮嘉幼走至他面前,經過風雨敲打,已是頗為狼狽,但仍微微揚起頭,露出修長的天鵝頸。 裴硯昭居高臨下靜靜看著她。 馮嘉幼毫不示弱的回望:“你是不是想來譏諷我,求大理寺還不如求你?” “至少我可以令隋氏姐弟少吃些苦頭?!迸岢幷烟Я颂Ф敷颐遍?,“你求我那個在禮部任職的弟弟沒用,玄影司黑牢里我說了才算?!?/br> “那你想我怎樣求你?”馮嘉幼問,“扔了傘,跪下磕頭,這樣夠不夠?” 手指點著馬鞍,裴硯昭嘴角浮出一抹戲謔:“你可以試試?!?/br> 四目交接,周圍雨花中仿佛有雷火四濺,馮嘉幼冷笑:“做你的春秋大夢!” 意料之中,裴硯昭神色從容:“好一個姐妹情深,隋瑛肯為你兩肋插刀,你卻連為她屈膝都做不到?” 若是下跪求他有用,馮嘉幼但凡皺一下眉頭都枉為人:“可我還不了解你么裴硯昭,我此時真跪了,求了,你只會變本加厲的折磨隋瑛?!?/br> 裴硯昭并不否認:“那你出來找我,是想做什么?” “哦?是誰說我出來找你的?”馮嘉幼空出一只手假掩嘲笑,提步繞去他身側,繼續往前走。 裴硯昭策馬轉身,正不解,前方押送隋氏姐弟的百戶官凌濤迅速退出人群,距離他只剩下幾步遠時,凌濤翻身下馬,疾奔上前稟告:“大人!大理寺真來人了,就堵在咱們衙門口!” 裴硯昭的視線許久才從馮嘉幼背影收回來,略有幾分恍惚:“堵在衙門口?大理寺來的人是誰?” 凌濤:“一名姓謝的司直,帶著幾名衙役?!?/br> “就只來一個司直?”裴硯昭懷疑自己的耳朵,司直這官位不過從七品,僅僅帶著幾個衙役,就敢來堵玄影司的大門? “沒錯,這姓謝的有點什么毛病似的,竟還抱怨起來,說大理寺窮酸,不如咱們玄影司闊綽,外出辦案不配馬車和蓑衣,連雨傘都要自己出,擔心路上淋雨,才選擇咱們衙門口等著?!?/br> 凌濤說起來也是一副開了眼的模樣,分辨不清他哪句真話,哪句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