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馬滑霜濃
馬車上,許秩低頭,還在想嬴陰曼的話。 他準備怎么說動蔡丞相,就憑著這一支箭嗎? 整個人如老僧入定一般。 坐在一邊的秦徵看著,覺得有點不妙,“誒!你……真的沒事嗎?” 許秩回過神來,搖頭,再一次勸道:“公子,此事非同小可。公子還是不要隨我去冒險了?!?/br> “有多非同小可?你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不過是陳述實情,能有多危險。再危險,也是兩個人擔,沒什么好怕的。秦徵不以為意。 秦徵不知道,所有的這一切,可能是秦王的默許,所以他們要面對的,不僅僅是蔡且,還有君王的威嚴。但這些隱情最好還是不要告訴公子徵,知道的越多反而陷得越深。凡此種種,原本也與公子徵無關。 許秩沒有回答,“徵公子,你還是回去……” 秦徵十分無所謂地擺手,“我今天既然決定和你出來這一趟,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弊铌P鍵的是許秩可別死在半道上,他素來不喜歡欠人人情。 這幅樣子逞強去見蔡且,秦徵覺得實在不算是明智之舉。聰明人的做法,應該是緩一緩,明天去,或者托別人,比如他。他也算知道來龍去脈,而且欠許秩一份情,必定在所不辭。 然而這種生死攸關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誤,托付給誰都不能完全放心,所以許秩一點懶不敢偷,一點小聰明也不敢耍。 秦徵以為許秩只會明哲保身呢,和那天賽馬一樣,原來也會舍生忘死。 許秩,真的有失為一個聰明人。 秦徵想著,掀起了車簾,看了一眼路程遠近。 不多時,馬車穩穩當當停在右丞相府門口。 好巧不巧,蔡且進宮面上,此時卻不在府上,不知何時能回來。 干坐了小半個時辰,遲遲沒有見到人影,秦徵心里越來越煩躁。 許秩沒有換衣服,還穿著那件滿是血痕的長衫,上面的血跡早干成了一片紅黑色。陽茲公主的車夫為許秩預備了一件披風,許秩下車時披上,勉強遮住一身狼狽,總不至于太失儀。 遮得住衣服上的血漬,遮不住愈發蒼白的臉色。 秦徵輕聲勸道:“這么等著不是辦法。你先回去吧,等人一回來,我火速回去通知你?!?/br> 許秩搖頭。 他一旦回去,就很難再出來了。許淇本來就不贊同他再參與這件事,又搞得一身傷。 所以他一定要在這里等。 他只怕他等不到蔡丞相。他開始有點犯惡心,眼前也出現重迭的影子。 那樣,只能拜托公子徵,代為陳述了。 只是如此,不可避免要牽扯公子徵到其中。 “徵公子……”許秩將緊攥在手中的箭托付給給秦徵,做出了決定,“這件事,并不只是調查不清那么簡單。樂家罪名的坐實,或許是秦王授意……” “你說什么!”秦徵要被搞暈了,一時沒控制好音量,慌亂地看了一眼四周,好在沒有人。 “公子先聽我說完,”時間緊迫,許秩暫時沒辦法說得太細,“所以,若只是為樂家沉冤,是說不動蔡丞相的。這只箭,從秦軍中來,證明秦國內部可能有問題。千里之堤毀于蟻xue。只有這樣的立場,才有可能打動蔡丞相?!?/br> 秦徵認真聽完,突然想起風月樓中陽茲公主的話。所謂的上下緘默不言,其實是因為秦王已經默許,所以無人敢置喙? 樂家被犧牲了,雖然不知道秦王為了什么,但朝臣都和秦王在一個立場,所以僅僅是替樂家求情,是請不動秦王的丞相的,必須是一個更關系秦國的理由。 許秩大概當時就聽出來陽茲公主的話里話,還要走這一趟,難怪陽茲公主罵許秩蠢鈍,搞得他也不明不白跟著冒了這個險。 此時,許秩車轱轆似的把一堆話倒給他,不會是覺得自己不行了,指望他……復述吧? 他們的心眼一個賽一個多,秦徵可比不上他們,而且秦徵也沒辦法承諾許秩一個好結果。最后是遺憾是圓滿,最好還是許秩自己見證。 秦徵叉手在胸前,沒有接箭,“你還是祈禱自己平安無事見到丞相吧?!?/br> 話音剛落,屋外踏進來一個四五十來歲的美髯公,正是右丞相蔡且。 “見老夫做什么?”蔡且身上還穿著官服,聽說許家的小子有急事要見他,便徑直到了這里。 許秩當即站了起來,將手中的箭捧出,說:“見過丞相。關于秦王遇刺一事,晚輩……” “許小郎君,”蔡且抬手,打斷許秩,直接問,“你是為了樂家的事來嗎?” “是?!痹S秩十分干脆地承認。 嗯?剛才不還說不能以樂家為先、要另尋立場嗎?這么一會兒就變卦了? 畢恭畢敬陪站在一邊的秦徵一臉迷茫地看向許秩,又瞄了一眼蔡且。蔡且面容還算和藹,對許秩說:“你倒是誠實?!?/br> 許秩是個可造之材,蔡且想點醒他,“你今年多大?” “十六?!痹S秩回答。 “整好是丹陵之戰那一年出生的,”蔡且拈了拈須,“你知道丹陵之役嗎?” 秦國和趙國在丹陵那一仗,活著的秦國人,無論老少,沒有不知道的。因為那場戰爭,實在是太慘烈了,無論是對趙國而言,還是秦國。 許秩點頭,“知道,趙國全軍覆沒?!壁w國實際的滅亡,可以說從這場戰敗開始。后面就像摧枯拉朽,秦軍長驅直入,直逼趙國都城。 “四十萬人,”蔡且給出更精確的數字,“這是趙國的。秦國傷亡者,也不下二十萬。襄王在時,就連年征戰。和趙國的這一仗,更是傷及根本。秦國必須休養生息?!?/br> 這一修養,就是十年。十年來,秦國基本沒有大戰,更沒有踏出過函谷關。 這是一段短暫的和平。 許秩這代人,是未來秦國的主宰。他們生在這段短暫的和平中,但不要忘記,這仍是一個亂世。他需要做的,應該匡扶他的君主,終結這個亂世,一些個人的得失,無足輕重。 “秦國休息了十年,山東諸國就忘了秦國的鐵騎,是如何打出函谷關、踏破趙國的都城的了,以為秦國已經志得意滿、偏安關內,一個個蠢蠢欲動。也是時候揚揚秦國的軍威了。燕國,既貧且弱,正是個送到嘴邊的好獵物。 “方今天下,唯秦是大。秦王繼承無數先烈的志向,是個圣君明主。作為臣子,應當盡心輔佐君上。一人之得失,一國之得失,你心里要有數。 “所以你如果是為樂家求情,那還是不必了?!?/br> 樂氏從來不僅僅是樂氏,還是燕國的樂氏。秦國選擇樂氏的燕國,是站在秦國立場上做的選擇、秦王的選擇,不會因為一些私人恩義而輕易改變。 許秩聽完蔡且的循循善誘,心中反而放下了一些更加不好地猜想,沒有那么沉重,說:“晚輩為樂家的事而來,卻不單單為樂家求情?!?/br> 蔡且顯然是不信的,“哦?” 許秩呈上箭,“這是公子衍替王上擋下的那一箭。晚輩已經向歐夫子求證過,這支箭,是秦國軍隊所用。 “刺客用的秦箭,本來沒有標識,是很好的掩護,他們卻在上面留下燕國靈壽侯的標記,或是刻意為之,想嫁禍樂家。真相還不明,秦軍內部很可能已經混入jian細,職位可能還不低。 “攘外必須安內。秦軍以赤膽森嚴震懾諸國,軍中之變,如同蟻xue,潰毀長堤,宜及早查明剔除。否則,如刺殺這樣的事,也難保不會一而再再而三。 “這不僅僅事關樂氏滿門,也關乎秦軍。所以,晚輩懇請丞相大人,向王上陳述這些隱情,能夠重新調查刺殺一事!” 這起刺殺案,并沒有明面上的線索看起來這樣簡單,蔡且知道,但沒有人再想查下去,因為這是秦王的意思,所以一切調查自然到此為止。 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看得比他們這幫局內人還多。 事關軍隊,不可謂不大??烧C秦軍,還有別的時機,名正言順攻打燕國的機會,千載難逢。秦王是個深謀遠慮、獨斷專行的人,蔡且也不知道秦王是否會因此放燕國一條生路。若秦王不愿意放棄,他將這些事捅到秦王面前,處境難堪。 蔡且眉頭皺了又皺,動容又猶豫。 旁邊的秦徵觀察著蔡且的神情,須臾遲疑,也上前半步,說:“徵也有一言?!?/br> 蔡且的視線轉向秦徵。 秦徵繼續說:“商君徒木立信,依法治國,賞罰分明。民始安居,工始樂業。大夫不敢徇私,卿相不敢枉法。法度,乃秦國立國之本。今日若錯殺一人,百姓就會懷疑是否錯殺十人。立信難,守信更難。民無信不立,秦法的百年信譽,是否值得為此毀于一旦? “且秦國一向以吸納天下人才為重。據晚輩所知,蔡大人也是楚國人。樂氏若無罪受戮,恐寒天下有識之士之心。秦國的百年霸業,不能沒有這些才子佳士。 “此事原委尚不明晰,王上若因此不慎了結此事,人死不能復生,后悔恐也莫及。大人是眾人稱賢的宰相,為秦國鞠躬盡瘁。徵等冒昧前來,也是因為相信大人清正廉明,定能忠言進諫,秦王必然也會感念大人的赤誠、對秦國的忠心?!?/br> 秦王異當政十五年,左右丞相已經換了兩班。太過自主的,一味順從的,都下場了。蔡且想坐穩這個位置,不能目無君上,也不能逆來順受。 現在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涂,來日東窗事發,追溯調查不清而受罰的,怕不止主審的于?。秋后算賬,倒也符合他們這位秦王的行事作風。 這次刺殺中的疑點破綻,都是事實存在的。這個年輕人說的沒錯,他將這些利弊,有條有理地陳述給秦王,是他作為臣子,對秦王、對秦國的忠誠。采不采納是秦王的事,進不進言卻是他的事。 蔡且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秦徵,“你是……公子徵?”蔡且聽說過公子徵,和秦舁賽馬,還拒絕了秦王給的大好前程。傳言中是個短視而又狂妄的少年。 “是?!鼻蒯缁卮?。 蔡且沒有說什么,轉身而去,“你們先回去吧?!?/br> “大人!”而這兩個少年又是那樣認死理,一定要一個確切的答復,異口同聲地喊道。 蔡且被這聲中氣十足的叫喊震得耳朵疼,回頭,會心一笑,“老夫會如是稟告秦王的?!?/br> 這樣的答復,總算讓他們兩個松了口氣。 吊著病軀的最后一點力氣隨即卸去,許秩直楞楞地暈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