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失控的車速(8)
夜晚來臨,街上紛紛亮起了照亮夜晚的燈光,然而在我的眼中這些光亮不足以讓夜晚更加明亮,對于眼淚尚未完全乾澀的雙眼而言,這些燈光只會突顯夜晚的朦朧。街道上四處殘留著大雨剛離開的痕跡,就連空氣也是,皮膚都能感受到潮濕的濕黏氣息,我吸了吸鼻子,因為哭過的關係,別說是雨水留下的味道了,連吸進去的空氣都顯得稀薄。 我忘了我是怎么離開房間的,當我回過神,我已經走在路上,手里拿著他寫著關于我的日記本,我讀的最后一本日記。 哥哥的日記還有好多本沒看,可是看完這本日記之后,在那之后的日記我已經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再繼續看下去,我不知道我還能夠承受多少關于他的未知面貌。 因為那些日記,我認識了他的另一個模樣,但我并沒有覺得我更了解他,反而覺得他更加陌生,陌生到可怕的程度,我都不知道這十幾年來在他看似溫柔的外表底下藏著這么多負面的想法。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在他每一句溫暖的鼓勵或溫柔的著想背后其實都是想著希望我能消失不見,甚至是不存在的念頭,究竟該說是他隱藏得太好還是我太不懂得察言觀色? 「如果沒有沉芮恩這個人的話,我的生活不知道會幸福多少?!?/br> 這句話像是烙印般深刻得刻劃在心上,我完全不敢想像他當初寫下這句話的心情是什么,又或者當下的表情如何。 從小到大,我因為mama和哥哥的關係,即使親生父母是那副德性,但我也不會覺得我的家庭不溫暖,甚至感到很幸福。所以,我總是想著如果哥哥能同樣因為我而幸福就好了,但我能為他做的不多,因此如果有好吃的或是能讓我感到幸福的事物我都想分享給他,然而這些對他而言卻都無濟于事,他最希望得到的幸福就是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 對他來說,打從一開始就是象徵不幸存在的我,怎么可能為他帶來幸福? 思緒至此,胸口頓時一陣劇烈的疼痛,不知道是不是鼻塞導致的缺氧,此時的疼痛宛如椎心刺骨,我大口吸氣,吸入的空氣都灼熱不已,非但沒有減緩,反而更加嚴重,我痛得忍不住抱緊揣在胸前的日記本,想靠外力壓制住這股越發劇烈的刺痛,可是卻一點效果都沒有。 「真希望沉芮恩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要存在就好了。如果沒有她,我的家庭就不會破碎,mama也不會因此出車禍離開?!?/br> 最后那篇日記寫的每一句話一直不停在腦中打轉,不單單只是以文字的形式而已,就算不曾親耳聽哥哥說過,但我彷彿能聽見他用冰冷的聲音這么說,甚至還能想像他說出這句話時的冷漠表情。當我越是想像,心上的刺痛就像是回應我似的不停劇增,我頓時站不穩,蹲下身蜷縮在地上,眼前隨即陷入一片黑暗,我按著胸口,試著去想像哥哥曾經對我好、對我溫柔的種種,想減緩心上的疼痛讓自己好過一些??墒?,想這些有什么用?他的溫柔不都是虛假的嗎?藏在那些溫柔底下的真實心情剛才不都才親眼證實過了嗎? 到底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我真的希望沉芮恩這個可以徹底消失就好了,就跟她的鄰居一樣?!?/br> 又開始下起雨了。 冰冷的雨滴打在發燙的身上感覺更加明顯,似乎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這場雨讓周遭的人紛紛跑起來,我能聽見走過身邊腳步聲變得更大聲、更急促,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卻只有我獨自一人停下腳步。 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走下去了…… mama和哥哥不在家的這些年,我就像是在流浪一樣一直想尋找宛如家的歸宿,所以我總是把哥哥當成流浪的終點。如今,我好不容易終于來到我以為的終點,但卻發現這根本只是起點,等了這么多年都是徒勞,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走了,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會找到心里真正的歸宿。 現在就像哥哥所希望的一樣,我真的好想徹底消失。 我住的那棟公寓加上頂樓的平臺嚴格說起來有六層樓,我一直覺得六樓不算是高樓層,但當我沿著圍墻往下看時才發現離地面的距離比我原本想的還要遠,路上的車子和行人都變得好渺小。然而,此時此刻我卻覺得自己比眼中所見的還要更加渺小,關于哥哥我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明明我才是他的meimei,但我所了解的部分卻比任何人還要少很多,我想至少洪嘉穗知道的會比我還要多很多。 「齊恩跟我說過你長得很像你mama,他好像也是比較像他mama?!?/br> 「我又沒有說錯話,這是齊恩自己跟我說的啊?!?/br> 「你果然跟齊恩說的一樣很──」 洪嘉穗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向她抱怨是很正常的事,她肯定也知道哥哥很討厭我,所以態度才會一直對我那么差,甚至不時用meimei這個身分嘲諷我。 還有之安學長也是。 「有些話不該說的就不要說了?!?/br> 以洪嘉穗的個性,哥哥討厭我的這件事她一定會大肆宣傳,我覺得之安學長知道這件事的機率很高,再加上他好幾次都打斷洪嘉穗想說的話?,F在再次回想,我更加肯定這個猜測了。 現在想想,我真覺得我就像個白癡一樣,每人都知道真相,只有我把自己困在美好的幻想中,還為了虛假的假象拼命跟其他人維護我心目中那個溫柔的好哥哥。 看到這樣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哥哥和洪嘉穗不用說,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很白癡,那么學長呢?他也是這么想我的嗎? 思緒至此,我拿出手機,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滿滿的潮濕氣息。 反正我已經承受太多的真相,再多一件也無所謂了,而且都到最后一刻了,我想心里的疑問弄清楚。 電話撥出去沒多久學長很快就接起,不等我開口,他劈頭就問:「芮恩,你還好嗎?」 我沒料到他會問得這么直接突然,頓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沉齊恩的事我有聽我姊說了,我本來想打給你,但……」他頓了頓,聽起來有些遲疑,「一直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問你才好,抱歉?!?/br> 原來是在說哥哥的事。 我這才恍然大悟,同時也被自己的冷靜嚇到,沒想到再次提起這件事,我竟然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沒有心痛,就連一點點想哭的念頭都沒有。是因為受到日記的衝擊太大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學長的顧慮我能理解。如果換作是我從別人聽說這種事,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詢問當事人才好。所以,我一點怪他的想法都沒有,但讓我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打電話給他不是為了聽他道歉。 「不用說抱歉,我沒事?!刮冶M量用輕松的語調來帶過,可是聲音似乎藏不住哭過的痕跡,連我自己都覺得沙啞。 「真的嗎?可是,你的聲音怎么聽起來怪怪的?剛剛是不是在哭?」他問。 對于他的問題,我選擇無視,現在我只想盡快解開心里的問題,「學長,我有件事想問你?!?/br> 「什么事?」 我抿了抿唇,明明是一直想問的問題,但要真正問出口時還是讓我遲疑一下,我輕吁一口氣,開口問:「你曾經聽我哥說過討厭我的事嗎?」 「咦?」學長發出遲疑聲,似乎很詫異我會這么問。 當下的第一反應不會騙人,他的反應感覺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我以為他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但下一秒他卻給出相反的答案。 他嘆了一口氣,「都這種時候了我也不想騙你。老實跟你說,這就是我討厭沉齊恩的原因?!?/br> 咦? 這次換我愣住了。 「我就是看不慣他表面上對你好,但私底下盡說你的不是?!?/br> 盡說我的不是?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跟學長為了哥哥爭論的時候,那時候的他是這么說哥哥的。 「你哥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我也很討厭他,他根本就是一個心機重的雙面人?!?/br> 他現在說的話和當時的評價已經連結上了,再加上那些日記所寫的內容,不管是哥哥對待我的態度還是跟洪嘉穗在一起的心態問題,每一句話都應證了學長當初所說的評價。要是我再不相信他的話,我就真的是白癡了。 我無奈一笑,頓時覺得苦澀,「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白癡?」 不相信就算了,當初還差點為了哥哥和學長鬧翻。要不是學長主動來找我,我想我們的朋友關係就會在那個時候終止了。 「白癡是不會,畢竟他是你哥哥,就像我姊再怎么白目她都是我姊一樣?!箤W長停頓了一秒鐘,接著說:「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憐,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卻被他一直蒙在鼓里還替他說話,每次看到你這樣我就沒辦法不管你?!?/br> 可憐?沒辦法不管你? 這時,心頓時下沉,難以言喻的苦澀像泡泡一樣不斷從心底冒出來。 「所以……你是因為覺得我可憐才對我好的嗎?」我問。心底的苦澀滋味像是發酵一樣變得更加濃烈,開始漸漸蔓延至身體各處。 「這該怎么說?就是覺得會想幫你,尤其知道你是他meimei之后,我更沒辦法不管你?!?/br> 他說的都是好意,但這些善意的話聽在我的耳里卻讓我覺得刺耳,我討厭被同情,也不想被覺得可憐。 打從一開始,他對我好都是因為覺得我可憐,就像在路上看到流浪貓一樣,無家可歸、沒人可以依靠,于是向我伸出手,就和當初我獨自面對余蔓琪那些人一樣,他一定覺得我無依無靠,所以才出手幫我。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這種出自于同情心的善良能持續多久?就像我當初對粽子一樣。時間久了,同情心遲早會消失殆盡,到最后還是剩下我一個人,我還是一樣要去流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吞了口口水,讓喉嚨不再那么乾澀,「我知道了。學長,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這么好,我很開心可以認識你?!?/br> 不管怎么說,學長對我好也是事實,我還是很感謝他。 「你突然說這個干么?說得你好像要離開一樣?!?/br> 離開嗎?或許吧。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又跟他說了一聲謝謝之后便逕自結束這通電話。 大概是我結束得太過突然、太過莫名其妙,他后來又打電話過來,但我都沒接,只是放到一旁任憑它響著。 手機鈴聲回盪在耳邊,我低下頭,看著下面的車水馬龍。 如果從這里跳下去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徹底消失? 沒辦法吧,會覺得消失的只有我自己,就算跳下去尸體還會是留在原地,不能算是真正消失。 不過算了,想這么多做什么?反正,在那之后的事我也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