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
一個小白臉兒又從同樣的大宅子中出來,游魂一般飄蕩在街上。他看看這里看看那里,一會兒在這個斷腿老伯前面放著的乞討碗前駐足,一會兒又蹲在總角小娃身旁看人怎么在犄角旮旯挖蟲子吃。 街上流寇早就盯上了這個四處游蕩的小白臉,今天就是他們準備綁了他當人質的日子??此律央m然不合身,但大眼一瞧就知道是昂貴料子。如果這樣的人家拿不出來糧財來換,那吃了這個小白臉兒也未嘗不可,想必一定是細皮嫩rou的上等人牲。 說干就干,幾個瘦條兒一樣的匪寇飛奔出來,準備架起這個小白臉跑路。 但沒想到幾個官兵模樣的人立馬拿著闊刀沖了出來,直直逼向瘦條兒匪寇。這幾人眼見大事不好,便腳步虛浮連滾帶爬地作鳥獸散去了。 好在官兵并不糾纏,只圍住那個小白臉兒便罷休。 這小白臉兒不是別人,正是荷笠。他一直知道有人監視自己,卻沒想到他們今天竟然救了自己一命。于是荷笠條件反射性地想要合掌對他們道阿彌陀佛,但是想起自己已經決定下山,便在最后關頭剎住了車。 于是幾個監視者就看到荷笠一邊鞠躬,一邊給他們鼓了鼓掌,還說道:“多謝”。 好奇怪的道謝姿勢啊…… * 待回到柳家別苑兒,荷笠一陣驚喜,柳辭竟然在。今天明明不是裴過來的日子…… 他與柳辭打個照面兒,發現對方氣場更加陰沉了。但荷笠照舊揚起笑容,眼睛亮亮地與柳辭打招呼,好像夢回初見時那個不染世事的小和尚。 柳辭點頭,顯然沒空理他,荷笠也不尷尬,徑自低頭往自己住的小屋子走去了。 回到房間,荷笠靜坐一會兒,起身取下被他愛如珍寶的僧袍。他一遍遍撫摸過僧袍的每處紋理,而后燃起一柄蠟燭,將僧袍拿到苑兒里水池旁。 今日無風,是燒火的好日子。 橙色火舌舔過的地方都化為灰燼,僧袍轉眼就變成浮在水面的一片浮灰。荷笠看著這一池污水,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進入了俗世。 這件僧袍是他最珍愛的衣服,是他補丁最少的衣服。他曾以為他會穿著這件衣服,從小和尚混到方丈,伴青燈古佛,在雕喜山上度過許多年,直到哪一天,有另一個小和尚驚喜地在自己被燒化的灰燼中“呀!”一聲,扒出幾顆舍利。 他曾把這件袍子、把普陀寺當作自己人生的方向。他以為自己當了和尚,便有機會成為神佛在人間的使者,可以為傷心人求來得意事。 可是僧袍原來只是破爛僧袍,佛像只是銅鐵佛像。 佛踏蓮花而來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在洪水來襲時他們在哪兒?在生命凋零的時候他們又在哪兒? 在佛堂里靜聽聲聲哀慟的痛哭嗎?在天上看人們前赴后繼的死亡嗎? 荷笠出門十余次,當日劃舟載他一程的船家死在河邊一塔寒酸的小草窩里,胸前有刀口,船早已不見。他那時沒有流眼淚,而是十分冷靜地挖了一個坑,給船家埋了進去。 自那之后,他將心經頌過千百次,他向各路神佛求了數萬次,街道上人煙依舊日漸稀少。 成佛無法濟亂世,舍利抵不過白饅頭。 他要徹底走到俗世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