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阿寶 第6節
梁元敬道了謝,聽她笑道:“先生請稍等,皇后娘娘尚在梳妝?!?/br> 梁元敬點了點頭,將茶盅順手擱在一旁。 有幾個小丫頭躲在屏風后偷看他,見他的目光淡淡掃來,那些小丫頭們便通紅著臉,你推我搡地嬉笑著散了。 阿寶哼了聲,收回視線,酸里酸氣地道:“你的面子倒大的很,方才給你端茶那侍女,是薛蘅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侍女,打小一塊兒長大的?!?/br> 梁元敬偏頭道:“是么?” 阿寶張口剛要說話,卻望見薛蘅來了,只得閉上了嘴。 薛蘅頭戴龍鳳花釵冠,上綴大小花二十四株,身穿緋羅制成的禮衣,上繡九尾彩雉,兩靨飾以珠鈿,扶著侍女的手緩緩走來。 梁元敬跪伏在地,舉手加額,行大禮。 薛蘅命他平身之后,將他仔細打量一遍,隨后微笑道:“經年不見,先生風采更比當年了?!?/br> 梁元敬頷首道:“娘娘謬贊?!?/br> 阿寶越看越不對,怎么回事兒,這兩人認識? 她狐疑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掃來掃去,梁元敬只當看不見她。 薛蘅與他敘過舊后,便提議道:“今日天氣很好,待在屋中,不免辜負了這樣好的春光,先生若不嫌麻煩,便隨我一同到御花苑去賞賞花罷?!?/br> 梁元敬垂首應是。 阿寶趕緊追上去,心里莫名其妙,薛蘅為什么要拉他賞花?難道是為了拉近關系?她不嫌累么,那冠子有多重她是知道的。 事出反常必有因,阿寶有種不祥的預感。 季春時節,御花苑里群芳爭艷,除去一些早春的桃花杏花,還有一個紫藤花架,遠遠望去,燦若煙霞。 薛蘅搭著侍女的手臂,邊散步邊道:“聽聞昔年先生初次為廢后李氏畫像,也是在御花苑里?” “廢后李氏”四字一出,她身旁的侍女全都露出極度驚懼的神色。 扶著她的侍女更是四下看了看,忍不住欲言又止:“娘娘……” 薛蘅掃她一眼,淡然道:“無妨,梁先生不是外人?!?/br> 說完便看向梁元敬,很明顯是在等他的回答。 阿寶在心底輕嗤,果然薛蘅就是要事事與她比較,不過她算是問錯人了,人家梁大人才不會記得這種小事。 不料梁元敬卻微抬起頭,目光追逐著天際流云,輕聲道:“是,那是熙和元年,十月初二?!?/br> 阿寶驀地一怔。 作者有話說: 男二賄賂大臣,以及宰相焚毀詔書并非原創情節。 歷史上真宗為幫劉娥改換出身,曾以美差誘惑權知開封府劉綜,這位大臣很有骨氣地拒絕了。后面劉娥親自出馬,接觸出身高貴的劉燁,再次遭拒。真宗要越級加封劉娥為貴妃,宰相李沆當著內侍的面焚毀御筆手詔。 文案有寫女主身世參考劉娥,這里再次說明一下。 第6章 舊事 熙和元年,十月初二,葵亥月,壬午日。 梁元敬拒絕作畫的消息流傳出去,阿寶便迅速淪為了闔宮的笑柄,她氣瘋了,感覺無論走到哪一處,都有人在背后議論和笑話她。 趙從要為她另外挑選一名翰林畫學正來為她畫像,阿寶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干,她偏要這個梁元敬。 那時她剛被冊立為后不久,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一舉一動都有諫官們的眼睛盯著,趙從勸她算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阿寶就是不答應,她忍不下這口氣。 趙從被她鬧得沒辦法,只得第二次宣梁元敬入宮。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阿寶尚且記得,那是個天氣很好的秋日,萬里無云,后苑的丹桂和菊花都開了,花團錦簇,熱鬧得很。 她讓內侍們將梁元敬領進后苑,自己卻在坤寧殿里頭坐著,那時在她跟前服侍的是銀屏,負責替她跑腿打探消息。 梁元敬被領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后,銀屏便讓他開始作畫,限時三炷香,畫的題目是皇后賞秋圖。 出這個題的目的,純粹是為了難倒梁元敬,因為他沒有見過皇后,自然也就無從畫起了。 阿寶很好奇他聽到這個題目的反應,便問銀屏。 銀屏說:“娘娘,他沒說什么?!?/br> 怎么可能? 阿寶不高興道:“難道他沒問皇后娘娘在哪兒?” “問了,”銀屏答道,“妾也按娘娘教的說了,指著花叢說,‘娘娘就在此處,難道大人沒看見么’,‘大人是生來便患有眼疾,還是目中沒有娘娘’?” “他怎么說?”阿寶急忙追問。 “梁大人什么也沒說,只是拿起了畫筆?!?/br> 阿寶又問:“畫的什么?” “這……”銀屏面露難色,實話實說道,“娘娘,妾還沒來得及看?!?/br> 阿寶揮袖打發她下去:“再探,再報!” 銀屏一溜煙地小跑去了,阿寶剝著金橘,一邊看著小丫頭們擠在角門處興奮地評點著什么,一個個臉紅得就像熟透的李子。 她們在看什么? 未必是在看那梁元敬?他有什么好看的? 阿寶抓心撓肝地好奇,卻又想擺個皇后架子,裝模作樣地坐了半天后,終是熬不過自己好動的天性,將手中金橘扔了,加入小丫頭們的偷窺隊伍。 “看什么呢?” “梁大人生的真好看,比上回傳臚大典官家欽點的那位探花郎還清俊呢?!?/br> 一個頰邊生有梨渦的小丫頭答道,回頭見問話的人是阿寶,登時嚇得白了臉:“娘……娘娘,奴……奴婢是說……” 阿寶擺了擺手,沒有怪罪她,目光只朝外看去,想看看那個比探花郎還英俊的梁大人到底長什么樣。 苑里秋意正濃。 重重山石掩映之間,她只看見一道穿著官服的清瘦背影。 太.祖、太宗兩朝,翰林圖畫局的官員地位并不高,一個翰林待詔,品秩相當于九品的散官,每月的俸直大致在十千左右,春秋賜絹五匹,冬季加棉二十兩。上朝排列班次時,也都位列在書藝局之后,只比琴棋玉百工的待遇好一些。 到趙從即位后,因他未登基前便是個風月閑散王爺,慣好書畫等風雅之事,畫院的地位便一下被拔高,位列翰林四局之首,不僅薪俸有所上漲,還允許畫院官員賜緋紫,佩魚袋。 梁元敬那日穿著緋紅圓領官袍,腰佩銀魚袋,頭戴直角硬幞頭,束革帶,著烏皮靴,頸間一截白色中衣領,洗得極為干凈。 他體格清瘦挺拔,但因為桌案太矮,阿寶又故意沒給他提供椅子,便不得不俯下身去作畫,他一面牽著衣袖,一面用筆去沾硯臺里的墨,雖躬身伏背,卻無端有種說不出的風雅。 阿寶收回目光,故作鄙夷道:“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個背影而已,連正臉都沒看到,你們就知道比探花郎還好看了?” 小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沒人反駁皇后娘娘的話。 三炷香時辰已過,銀屏捧著墨跡未干的畫回來了。 阿寶大致掃了一眼,便讓人收了畫,面帶微笑道:“走,我們去會會這個梁元敬?!?/br> 她領著一眾春心萌動的小丫頭們浩浩蕩蕩走入御花苑,梁元敬恰好等在一株丹桂樹下,仰頭觀察樹上的一只飛鳥,聽到腳步聲,他施施然轉身。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見到他正臉的第一眼,阿寶清晰地聽見了身后小丫頭們發出的驚呼聲,不錯,梁元敬確實生的清俊非凡,比那探花郎有過之無不及。 不過,她可不是為看他臉來的。 甫一見面,阿寶便先聲奪人,問他可知罪。 “本宮命你畫賞秋圖,為何畫中只見花木扶疏,不見本宮,‘賞’字從何而來,梁大人,是你眼瞎了,還是你太眼高于頂,眼中沒有我這個皇后?” 這句臺詞本是阿寶翻遍話本、自己設想了千萬次才想出來的,就連那“本宮”的自稱也帶了點戲臺上的味道,果然一說出來便有擲地金聲的效果,她十分滿意,耐心等著梁元敬狡辯幾句,自己便大喝一聲,左右上前,將他打入天牢,就像話本里寫的那樣。 不料她架勢都擺出來了,對手卻接不住她的戲。 梁元敬呆呆看著她,時間仿佛凝滯了一樣,許久都未曾說一句話。 一片落葉吹過,苑中突然無比安靜,針落可聞。 “……” 怎么回事?這人是個呆子么? 阿寶逐漸失去耐心,皺眉喊道:“來人啊,把他給我……” “我畫了?!?/br> 丹桂樹下,沉默的青年忽然開口。 阿寶一愣:“什么?” 梁元敬似乎深吸了一口氣,隨后答道:“皇后娘娘就在畫中?!?/br> “在哪兒?”阿寶下意識問,“我怎么沒看到?!?/br> 但梁元敬說完那句話便再也沒出聲,一副任憑處置的模樣。 阿寶萬分惱火,心想你就這般看不起我?讓你跟我說句話會死么? “好罷,若我沒找到,我就……” 就怎么樣還沒說完,便有小丫頭激動地喊道:“找到了!在這兒!娘娘您看!” 依然是先前那個頰邊生有梨渦的小丫頭,阿寶順著她指尖點的方向去看,不由得目光一動。 梁元敬說的沒錯,他確實是畫了她。 御花苑中,秋蕊吐香,群芳爭艷,畫中央有一汪碧湖,湖邊奇石林立,湖心一座水榭,四周設有帷幔,隨風飄動的輕紗后,亭中情形若隱若現,依稀可見一位美人憑欄獨坐,只露出一只雪白柔荑,指尖掐著一朵墨菊在賞玩。 銀屏笑著贊道:“畫的可真好呢,娘娘,依妾看來,便饒了梁大人罷?!?/br> 她的話引來了小丫頭們的一片附和,紛紛道“是啊是啊”,還夸什么皇后娘娘最寬容大度了,一定不會跟梁大人計較。 阿寶耳根子軟,慣愛聽好話,侍女們眼力十足,抓住她這一弱點,把她捧得通體舒泰,阿寶便順著臺階下了,寬赦了梁元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