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阿寶 第5節
阿寶躺在榻上,一手枕在腦后,一腳翹著,了無睡意。 鬼魂是不會睡覺的,當然也不會做夢,但她還能思考,還能回憶,興許是受那則布告的影響,阿寶忽然記起了自己封后那一年的事。 -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阿寶被正式冊立為后。 而在她封后前,趙從和朝臣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斗,這事要從趙從的父皇,太宗皇帝說起。 趙從未踐祚前被封為宣王,他是太宗皇帝的第三個兒子,在他之前,還有兩個業已成年的兄長,若不出差錯的話,皇位是怎么著也不會輪到他手上的,他自己也沒有做皇帝的野心,樂得當一個富貴閑人。 只可惜這世間總是充滿了變數。 祐安七年,太宗皇帝與太子因在政事上意見相左,爆發激烈爭吵,太宗盛怒之下,將手邊一枚玉石鎮紙扔了出去,恰好砸中太子額角,登時血流如注,雖沒要了太子性命,但秉性柔弱的太子被父皇嚇得從此患了失心瘋,滿嘴胡言亂語,再也處理不了國事。 太子瘋后,皇位本該由二皇子靖王繼承,只不過這位王爺偏好女色,而且寵愛妾室,致使妾室生出覬覦之心,意圖下毒謀害王妃,不料摻了劇毒的湯水卻被靖王誤服,就此殞命。 連失二子,讓太宗皇帝備受打擊,身體大不如前,王朝不能沒有繼承人,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三子趙從身上。 趙從那時還不叫趙從,叫趙承浚,他是已故昭容苗氏的兒子。 那年阿寶已經嫁他為妻,跟隨他從揚州來了東京,趙從為了她,散盡家中姬妾,對她有求必應,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給她摘來,那是阿寶婚后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什么也不必想,只用享受趙從對她的寵愛。 大抵世間的事便是如此,陰極陽衰,一切美好若是過了頭,便會很快迎來衰敗。 趙從沒有變心,但突然砸到他手里的皇位,將他砸昏了頭,讓他意外之余又喜不自勝,天底下大概沒有哪個人會不想做皇帝,更何況是趙從這樣的天家子弟。 但很可惜,他若想做皇帝,還缺一個條件。 他需要一位有門第的妻子。 自大陳立國以來,經太.祖、太宗兩朝,共出了六位皇后,其中太.祖皇帝的賀氏、王氏、和宋氏,太宗皇帝的尹氏、符氏和李氏。這六位皇后無一不是出自將門,其中符皇后更是顯貴,她的父親是宣武軍節度使,魏王符彥書,歷經梁、唐、漢、周四朝,可謂世代公卿之族。 這也就基本奠定了皇子們的擇妻標準,正妻一般要從將門之中挑選,以便籠絡武將,拱衛皇室,減少國家不安定因素。 有這個標準在前,當初阿寶嫁給趙從就嫁得頗不容易,她一個揚州城里的歌妓,若是做妾室,自然沒有什么問題,可阿寶不愿為妾,趙從只得在她的身份上作了文章,讓她認揚州知州李祈為父,更名為李婉,入了李家族譜,以李祈養女的身份出嫁。 若趙從一直是個閑散王爺,此事便沒什么大的干系,可皇位陰差陽錯地落在了他頭上,這件事的性質便全然不同了。 阿寶身份造假的事很快捅到了太宗那里,太宗皇帝下詔斥責李祈,將其貶為滁州知州,并命趙從休妻,為他另選了樞密使薛范成的三女兒,也就是薛蘅為妻。 阿寶自然不樂意,在王府大鬧一場,趙從要休她,她便吵著鬧著要回揚州,趙從卻又不肯放她走,二人僵持了一年多,最終以阿寶的無奈妥協而告終。 明光元年三月,趙從休嫡妻李氏,改娶薛蘅為宣王妃。 明光元年八月,太宗皇帝舉行了自唐以來近百年未曾舉行過的立儲大典,冊立三皇子承浚為太子,更名為“從”,任開封府尹。 明光三年臘月,太宗辭世,趙從登基為帝,第二年改元熙和。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趙從立太子妃薛氏為貴妃,廢妻李氏為皇后,朝野大嘩。 第5章 新后 若都人有印象,應該還記得熙和元年,那一年是在動蕩中度過的,朝野出了不少大新聞。 老皇殯天,新帝即位,政權逐步實現平穩過渡后,百官便奏請官家冊立皇后,趙從曾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要立阿寶為后的意思,無一不遭到了激烈反對。 理由也不過是那些老調重彈,拿阿寶的出身作文章。 “一介歌女,哪可堪為國母?” “位卑無以服眾,德疏無以勝任?!?/br> 還有一些更過分的,阿寶已經不想去回憶了,總之這些糟老頭子罵起人來,一個比一個厲害,就好像他們讀了這么多年圣賢書,就只學會了罵人似的。 趙從做出第一回 試探后,便知朝臣的意見不是那么好改變,他想了另一個方法。 臣僚們說,阿寶出身寒微,他便為阿寶換個出身。 權發遣開封府事李鄴中恰好姓李,且出身高貴,祖上出自河間李氏,魏晉時代曾任中書侍郎,此后歷代為官,有譜牒為證。 趙從想讓阿寶與他敘個族譜,還暗示他若是阿寶的同宗,將有高官厚祿予以報答,不料李鄴中卻斷然拒絕了,這讓趙從十分尷尬,將他尋個由頭貶出了東京,倒成全了他的清名。 后來,趙從還想在其他李姓官員中尋找可以合作的人,但這回是阿寶不肯干了,那些大臣看不起她,她還不想跟他們攀親戚呢。 趙從無奈之下,只得手寫了立后詔書,可詔書遞到中書省,當時的宰相呂逸看過內容后,隨手燒了。 這無疑是朝臣們對立李氏為后的又一次反抗,而這次終于惹怒了趙從。 七月,呂逸罷相,牽連門生故舊數十人,此后,朝中凡是反對立后的臣僚,均遭到貶黜,新帝以雷霆之威席卷整個朝堂,讓眾臣知道這天下到底誰做主。 一時間,朝野惻然,無人再敢發聲。 趙從終于如愿以償地立了阿寶為皇后,但與此同時,阿寶的狐媚之名也越傳越響,朝中英才因她為之一空,這大大地得罪了士人集團,也惹來了天下人的物議。 但那時的阿寶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沉浸在成為皇后的欣喜中,與趙從也和好如初,兩人就像當年新婚后那般恩愛,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薛蘅不存在、前朝那些討厭的大臣不存在,阿寶自以為很幸福,直到那個人的到來,徹底打破了她這場不愿醒來的美夢。 翰林待詔梁元敬,以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為由,拒絕為新后作畫。 消息傳出,前朝后宮,人人拍手稱快。 - 月如流水,一室靜謐。 阿寶平躺在榻上,睜開眼,忽然又發現一件事,原來鬼魂是沒有淚水的。 她側轉身子,面朝屏風,上面映出一點梁元敬的影子,他的側臉如綿延起伏的山嶺。 阿寶伸出指尖,順著那線條在虛空中描摹,忽然坐起身,下了床,繞過屏風來到梁元敬身前,因為鬼魂沒有腳步聲,所以沒有吵醒他。 梁元敬的睡姿就跟他這個人一樣,中規中矩,雙手交疊于腹部,他也不打呼,只有側耳細聽,才能聽見清淺的呼吸聲。 房中雖未亮燈,但月光足以照明。 阿寶蹲下去,抱著膝蓋,仔細觀察他的睡顏。 梁元敬確是生得不錯的,面若美玉,鼻梁高挺,嘴唇溫潤,撇去他們之間的那點成見不提,倒也算得上難得的一位清雅貴公子,想必很招東京城里的小娘子們喜歡。 不過,梁元敬可有妻室? 阿寶記得自己認得他時,他還是沒有的,不知道這些年娶了妻不曾?也許他那幅寶貝得不許人碰的畫里,畫的就是他的心上人? 這個呆子居然也會有心上人? 阿寶一時心頭怪怪的,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她試探著伸出手,想扇他兩耳光,但最后不知怎么手沒落下去,只隔空碰了下梁元敬纖長如鴉羽的眼睫,喃喃自語:“你當年,為什么不肯給我畫像呢?” - 果然不出阿寶所料,三日后,梁元敬接到官家旨意,宣他入宮為新后作畫。 阿寶側坐在毛驢上,兩腳無聊地蕩來蕩去,語氣尖酸地道:“我說什么來著,還什么位卑才疏,畫院人才濟濟,不會輪到你。哈!梁大人,臉被打得疼不疼?我勸你盡快想想法子罷,別又用你那個‘身體不適’的理由,太假了!” 梁元敬手里牽著毛驢,側頭問她:“你是如何猜到的?” “這還不好猜嗎?”阿寶翻個白眼,“薛蘅跟我斗了這么多年,如今終于得勝了,坐上了她夢寐以求的皇后位子,自然事事都要跟我這個前輩比較,當年給我畫像的是你,她自然也要找你?!?/br> “原來如此?!绷涸椿腥?。 阿寶道:“你明白就好,想到抗旨理由了沒有?” 梁元敬奇怪地看她一眼:“我為何要抗旨?” “……” 阿寶一口氣沒吸上來,朝后一仰,險些從驢背上滾下去,“你……你什么意思?!你要給薛蘅畫像?” “官家旨意,不能不遵?!?/br> “……” 官家旨意?去他奶奶的官家旨意??! 阿寶徹底炸了,幾記連環腳踹上他的后背:“當初讓你給我畫像時,你可不是這么說的!給我畫像,你說身體不適,給薛蘅畫像,就是‘官家旨意,不得不遵’了?梁元敬,我跟你有仇嗎?我是借了你的錢沒還,還是扒了你家祖墳???” 雖她并不能踢中,梁元敬還是認真扶了扶頭上官帽,道:“都沒有?!?/br> “……” 阿寶快被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弄瘋了,干脆大嚷道:“我不管!不準你給薛蘅畫像,你要是敢給她畫,我……我就……” 她想了半天,想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威脅梁元敬的,她是個鬼魂,揍都揍不了他,思來想去,忽地腦中靈光一閃。 “我就變成惡鬼嚇死你??!”阿寶吐舌頭扮個鬼臉,惡狠狠恫嚇道。 她可是吊死鬼,很兇的。 梁元敬別過臉,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 “聽到沒有???”阿寶在后面追問。 “哦?!?/br> “哦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鼻嗄隃睾偷纳ひ艋貞?。 阿寶這才作罷,躺在驢背上看起了藍天白云。 到大內宣德樓,早有引路的小黃門早早在門外候著,見梁元敬牽著毛驢不急不緩地走來,趕緊幾步搶上前,接過他手里的繩子:“哎呦,梁先生,你怎么才來,這有驢子也不騎,皇后娘娘都該等急了!” 阿寶從毛驢上翻下去,沒好氣道:“瞎了眼么,當然是因為你家娘娘我在驢背上啊?!?/br> 梁元敬眼中閃過一絲不明顯的笑意,沖小黃門彬彬有禮頷首道:“煩中貴人久等了?!?/br> “先生言重了,請跟小人來罷?!?/br> - 坤寧殿是皇后的居所,位于禁中深處,已接近皇城后門,后面便是御花苑,西邊是睿思殿,本是大內藏書之所,但因太宗皇帝勤勉政事,酷愛讀書,經常在此讀書至深夜,便將此處當作了寢殿。 到趙從做皇帝時,也時常宿在這里,不過不是為了讀書,而是為了離阿寶近一些。 后來他們關系惡化,他便搬去了更遠的凝暉殿,阿寶憋著一口氣,也不主動去找他,若沒有大型宮宴,二人十天半個月也難得見上一次。 重返故地,一切倒也沒有多大變化,碧瓦朱甍,雕梁畫棟,庭前種了牡丹花。 阿寶不太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里充斥著她和趙從吵架的回憶。 “梁先生到了?!?/br> 一名侍女打起水晶簾子,喜笑顏開地迎了梁元敬入殿,又親自為他捧上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