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金橘 第98節
他沒說要做什么,萬青山也不好多嘴,點點頭,說好,出了房間。 窗外綠意盎然,一片生機勃勃,病房里只剩下梁世京一個人,他靠著床頭,感覺那路過窗口的枝椏近在眼前,但一伸手,才發現原來它們遠在天邊。 抬在半空的手又在抖,梁世京把手收回來,他的軀體癥狀越來越明顯,已經到了情難控制的狀態,胸口漏了風的那個大洞,正在逐漸擴大,且無法停止。 …… 金橘新搬的地方離市中心有些距離,她這些年沒攢下太多錢,因為除掉日常的花銷,她還要固定給金淑霞打一部分回去,回國后,在「黑雀」剛安定下來,眼下卻又辭了職。 所以這次租的小區是個普通的居民房,沒有麗水那么嚴格,七八點,小區路上連個路燈都是忽閃忽閃的。 單元樓樓下,只在一樓掛了個昏黃的日光燈,有撲光的蛾子,一遍遍不厭其煩去撞,卯足了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架勢。 兩邊花壇黑漆漆的,露著些剪影,夾雜著各種夏蟲此起彼伏的鳴叫聲,金橘快走近,才發現樓道旁,靜靜站了個人。 男人帶著鴨舌帽,全身隱在燈光沒有照到的黑暗里,連臉都看不清,只能看見身體的輪廓。 金橘駐足,兩人面對面,日光燈打下來的光源,像道橫亙著的分界線,界限分明,一明一暗。 梁世京聲音低?。骸坝萘⑿抡f,你辭職了?!?/br> 金橘不說話。 梁世京又問:“也是因為我嗎?” 金橘看著他明知故問,還是沒開口。 梁世京像是發出了聲輕微的嘆息,幾不可聞的,出口就消逝的那種,默了長久,他才又說: “對不起,好像和我扯上關系,就總是會讓你受到傷害?!?/br> 似曾相識的話,和賀驍的那句同時映在金橘的腦海里,金橘覺得樓下好像有蟲子,在慢慢嚙噬自己露在外面的身體。 她終于愿意出聲回答,說嗯。 “所以以后,不要再出現了?!?/br> 這句話像是行刑場上,判官最后丟下的令牌,一落地,就斬立決,沒有任何轉圜之機。 梁世京隱沒在黑暗下的臉,突然出現一點亮晶晶,一瞬滑落,耀眼,卻稍縱即逝。 男人可能是抬了下手,又或者是揮了下胳膊,然后那亮晶晶便不見了,如同從來沒有出現過。 金橘心跳漏停,喉嚨仿佛被勒緊,她懷疑自己看錯。 但梁世京點點頭,沒有聲音,少時,才啞著嗓子說:“好,我就是,來看看你?!?/br> 說完,靜寂,只剩下窸窸窣窣的風吹草動聲。 金橘猛地鼻尖發酸,再抬眼,梁世京已經轉身在黑暗里,背對著走向小區的石子路,她下意識往前跟了兩步,男人卻沒有再遲疑停下腳步過一次。 nongnong盛夏的夜晚,哪怕太陽已經落下,外面氣溫還是熱氣騰騰,金橘的手掌心里汗津津,身體反而冰冷。 剛剛的那一幕不斷重復播放,她無法確定,她反反復復疑問,梁世京剛才,是不是哭了。 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為自己哭了,金橘忍不住失笑,狹窄雜亂的樓梯間,她邊走邊笑,眼淚卻掉下來。 這仿若成為了困擾金橘持久不散的事情,吃飯的時候在想,睡覺的時候在想,連回水城的動車上仍在想。 水城不一樣了,不再是不起眼的縣城,開始繁華起來了,但是金淑霞和陳勝年住的地方,還是在之前的那個老小區,金橘只身回去,卻在開門的剎那,差點沒認出來金淑霞。 她瘦了很多,也變老了,人類衰老是自然規律,可她太老了,像是所有精氣神都被吸食,以往光澤的頭發也變得干枯毛躁,身上總搭配精致的衣服,現在被油膩膩的圍裙代替。 金橘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金淑霞看著她,眼神從愣怔疑惑,繼而變成警惕驚慌,她把金橘往外推。 “誰讓你回來的?”她這樣呵斥。 “快點走,以后都不準再回來!” 金橘不理解,抓她的胳膊,說:“媽,是我!” 金淑霞動作停頓了一下,下秒力氣更大,把她往外推搡,兩人推推拉拉,動靜不小,客廳里的陳勝年聽見走了出來,金淑霞見他走過來,猛然將金橘推出了門外。 陳勝年先是上下打量:“這是誰???” 金淑霞剛想說話,下一刻陳勝年自己反應過來:“呦!這不是我的寶貝女兒嗎?” 他伸手要來拉金橘,不再像剛回來那會兒裝模作樣,被金橘躲開,金淑霞站在他身后,表情扭曲難看。 陳勝年完全不把金橘的躲避放在心上,他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掏出手機,念念有詞: “你先別走啊,等我聯系一下姓梁那小子……” 金橘心頭一驚,大踏步跨進家門,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眼神尖銳:“你怎么知道他的?” 陳勝年臉頰rou扯動,不屑一顧: “那小子幾年前,自己找到我們家的,說要是你回來了,或者有任何消息,都讓我們聯系他,我這是做好人好事啊,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他從金橘手里拽回自己的手機,繼續不以為意地撥號碼,金橘眼神驟然降溫:“你拿他什么好處了?” 她太了解陳勝年,無利不起早,貪黑必有因,果然自己問完,就見陳勝年按號碼的手一停,眉骨抬抬,不接話了。 金淑霞又上來拉金橘,趕她走:“家里沒有你住的地方了,你快點走吧……” 金橘被她推到門外,怒氣填胸,眼神嫌惡盯著金淑霞:“陳勝年是不是跟梁世京要錢了?” 她死死看著自己的母親,心里抱著金淑霞會說出不是兩個字的僥幸,但是沒有,金淑霞撇過頭,干燥粗糙的嘴唇摩挲,最后終于說:“是?!?/br> “你爸他,之前欠了高利貸,是對方幫他還的?!?/br> 一盆冰冷刺骨的涼水從頭淋下。 金橘修剪平整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她努力壓著起伏的胸口,嘴唇翕動: “多少?” 金淑霞搓著手里的圍裙一角,目光閃爍。 “一千多萬?!?/br> 作者有話說: 第73章 老舊的居民樓隔音不好, 一年四季或者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隨便哪家傳出稍微大點的動靜,樓上樓下立馬就能知道。 這會兒正值晚飯點, 站在樓梯口, 連隔壁的電視機在放什么,都聽得一清二楚。 金橘立在這些聲音里, 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生氣到某種程度,是會渾身顫抖講不出話的, 她甚至覺得腦子缺氧, 要隨時一口氣撅過去。 “一千多萬……一千多萬……”金橘頰部繃緊,嘴里反反復復念著這幾個字。 她凝視著金淑霞, 胸口不斷起伏, 因為缺氧氣息不足,帶著微顫,半晌,終于厲喝道: “陳勝年他是瘋了嗎!一千多萬??!他做了什么能欠那么多錢???” 金淑霞沉默。 她不說話, 金橘卻腦內忽閃,一個熟悉又可怕的念頭瞬間滋生, 她一步上前拽住金淑霞, 臉色泛青: “他是不是又去賭了?” 金淑霞捏著圍裙的手攥成拳, 依舊低著眼睛, 沉默不語。 金橘被她的沉默刺痛,這無聲的動作和默認沒區別, 她心里惶然一片, 迷茫過后就是無法自控的情緒爆發。 “金淑霞!” 她高聲吼自己的母親, 不顧人禮, 連名帶姓,一張臉因為生氣猙獰起來,抖著聲音一字一頓質問: “你到底愛他什么??!他當年騙你跟你結婚,用你的錢去養別的女人,帶著女人來家里亂搞,在外面吃喝嫖賭,動不動幾個月不回家,最后為了跟你要錢,不惜挾持我砍傷你的手……你到底愛他什么啊……” 金橘呼吸紊亂,問到最后,眼淚都要被自己逼出來,但是沒有,她的臉上干燥冰涼。 她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家庭和別人的不一樣,自己的父母為什么也和別人的不一樣,自己又為什么要過這樣的人生,而母親從頭到尾的沉默,比這些更讓自己窒息。 她無聲無息地,選擇站在了陳勝年那邊。 金橘閉眼,大腦沉重,歇斯底里后的疲累席卷全身,金淑霞站在她面前,除了低頭沉默,仿佛對她的一切憤怒都無動于衷。 客廳里的陳勝年捏著煙出來,看見樓道里的兩人,故作驚訝:“呦,還沒走呢?” 他徹底原形畢露,毫不掩飾自己原本就骯臟的嘴臉,瞥了眼一旁的金淑霞,邊走邊道: “我最近幾天不回來了?!?/br> 語氣隨意,就像在交代家里的保姆,金淑霞抿著嘴沒接話,但看他的眼睛復雜,金橘不再容忍,一把拉住男人: “你到底從他那拿過多少錢?” 她說拿過,因為陳勝年一旦賭,一定不會只有一次,嘗過了甜頭,他這種貪得無厭的人,又怎么會愿意放棄這么大的搖錢樹。 男人的表情玩味,聽完嗤笑:“你媽還真是跟你親密無間,這也跟你說了?” 他斜眼掃視金淑霞,視線又落在面前的金橘身上,甩開她的手,抽回自己被扯住的胳膊,不在乎地松了松骨頭,笑道: “怎么?一點小錢而已,你還想幫那小子要回去???我是你老子,那小子跟你交往,我也算他半個岳父了,孝敬孝敬長輩,這不是應該的?” “一點小錢?”金橘咬著后槽牙。 “一千多萬啊陳勝年!”她的聲音拔高,冷如冰窖,“一千多萬??!而且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陳勝年挑著眉,“那又怎么樣?” “那姓梁的小子又不缺錢,他愿意,有錢白拿你老子我會不要?再說了,你倆交往的時候難道沒睡過?就算是出去賣……” “啪—” 金淑霞不知道何時沖了過來,甩了陳勝年一巴掌,制止他接下來荒唐令人作嘔的話,冷聲道: “陳勝年?!?/br> “她是你女兒?!?/br> 她字字剛勁,男人被打得猝不及防,舌尖頂起灼熱腮幫,揚起手,一抬眼,樓上樓下都是伸頭出來看熱鬧的,陳勝年又把手收回去,一臉的無所謂。 “行啊,你們娘倆現在一條心了?”他瞇著眼睛笑,勾頭看向樓下,喊:“李嬸,熱鬧好看嗎?要不要直接來樓上看???” 樓下的女人“呸”了一聲,接著關上鐵門,發出“嘭”的聲音,整個樓道似乎都抖了抖。 陳勝年咧著嘴,笑意更深,朝著金淑霞和金橘嘲諷道:“早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