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帳 第64節
她天生屬于云州,屬于自由。 薛晟想,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二回 動情。為同一個女人,為她不同的性情兩面。 他回到住所,忍不住又提起筆。 “媒人為你說的那樁婚事,吾以為不妥,竇君行事粗鄙,非卿良配……” “鬧事的醉漢已告官,衙門承諾,會對閑散人員強加管束,以免為患良民……” “傾城,今日仿佛比昨日更多欣賞你一點……” “何時能與我說句話,便是不愿言語,停留兩步,允我多望你兩眼也是好的……” 他笨拙而熱烈的表達著自己的情感。 盡量不打擾她的生活,又處處關照她的需要。 他的存在太明顯,實在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就連欒氏也會問起,“上回那個幫咱們修門梁的人是誰?我瞧他隔段日子就來,坐在對面的茶樓上瞧咱們的醫館,一瞧就是好幾日?!?/br> 傾城說:“不認識,不必理會的?!?/br> 她埋頭研磨藥材,在心里默默嘆氣。她沒想到,薛晟是這樣難纏的人。 第66章 她并不覺得薛晟對自己的感情到了非卿不可的境地,這種矜貴世家公子,大抵一生未嘗過挫敗滋味。因此無法釋懷,非要證明一番,自己在這場感情爭斗中不是敗者? 一路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她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的所謂真心。 上元節這日,薛晟在云州停留了半日。京中諸事堆積,一再催促他回去處理。相見時日總是短暫,回京后難免再受相思煎熬。 傾城并不知曉他的行程如何,她照常做著自己應當做的事。前些日子托人留意的宅院有了消息,今日約了東主前去相看。 是座小巧的二進宅子,前后五間房舍,距離顧家莊原址和醫館都不算遠。傾城去看了一回,甚為滿意,由古先生出面做保,預先付了定錢。說好一個月后補足款額入住。 她離開后,薛晟帶著人在那房中看了一遍,前堂年久失修,有些瓦片已松動,橫梁也有腐爛跡象。他多留了兩個時辰,與東主交涉好,親自帶著人將不安妥的地方做一番修葺,將庭院前的花圃也重新除草翻整了一遍。 這是傾城未來安居的地方,他希望她能住的舒心、安全、開懷,哪怕離他太遠了些,也盼著她能喜樂無虞,平安康健。 天黑之前,馬車駛上燈火通明的官道。 團圓時節,美景良辰,他獨自坐在車里,揮別熱鬧的云州,踏上回京的路。 傾城被幾個鄰人大嬸簇擁著,在附近的茶館里與一名儒生相看。 “這是周夫子,咱們云州有名的大才子,去年幾個考上秀才的孩子都是他的學生。今年二十九,正是男人的好年華?!?/br> 另一個大嬸道:“這種好男人可不多了,等著與他相看的女子從南門排到北門,顧娘子你可想清楚,莫要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不管成不成,先相處看看再說。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找個踏實穩重的男人好好過日子比什么都強?!?/br> ……在大嬸們熱心的招呼下,傾城走進茶館來到一張桌子面前。 對座男人站起身,在瞥見傾城面容的一瞬眸中劃過明顯的驚艷。 “顧、顧姑娘,小生、小生有禮……” 他白嫩的面皮漲得通紅,眼睛垂下又掀開,想瞧她又不敢瞧,神色拘謹得很。 傾城被他緊張局促的模樣逗笑了,在四散圍坐在周邊假裝喝茶的大嬸們的盯視下,大大方方與周夫子打了招呼。 男人推了瓜子和棗子過來,又忙替她斟茶,一不留神茶水灑在桌面上,男人紅著臉摸出帕子來擦。 “對、對不住,叫你、叫你見笑了?!?/br> 如此慌亂的模樣,令傾城忍不住笑起來,她搖搖頭,眉目溫柔地道:“沒關系,謝謝?!?/br> 接過茶盞,兩只手輕輕擦過。男人心中狂跳,忙縮回手去,緊張不安地打量傾城的神色。 她沒有怪她莽撞,甚至沒蹙一下眉頭。 男人有些拘謹地向她闡述自己獨身的因由,“早年讀書,沒、沒顧上。后來家母病重身故,就、就這樣耽擱下來。我、我這個人,說話有點、有點結巴……你,顧姑娘不知介不介意……” “先生莫掛懷?!眱A城說,“人生在世,誰又能十全十美的呢?” 男人驚喜不已,開口道:“那、那顧姑娘對、對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傾城沒想過這些事,陸續被撮合了幾回,她沒有刻意推辭,能見面的也都見過,只是始終心里頭沒感覺。沒有那種,想和對方相處、繼續走下去的念頭。 人生說短不短,她還年輕,前頭尚有數十年歲月等著她。尋個人作伴,消解寂寞,沒主意的時候有人商量,不舒服的時候有人照拂,她知道人總有脆弱不便之時,總需要個伴,但她在這上頭的念頭很模糊,只是腦海中有個聲音輕輕告訴她,對面的人不適合你,你們走不下去。 鄰人大嬸們說她眼光高,輕易瞧不上尋常男人,她知道自己并非挑剔對方的條件,只是她還沒準備好,進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她對自己自由的人生還沒有享受夠,不想早早步入婚姻中,去成為誰的妻子,誰的母親。 “我想保持眼前的生活方式,在醫館幫幫忙,賺些銀子。將來的事我還沒來得及考慮,也不敢耽擱先生的功夫。今日是受齊嬸子所托,陪她來喝茶聽說書的?!?/br> 她這樣說,周夫子一下便聽懂了。她是被人騙來的,不是為了相看他特地來的。她沒有成婚的打算,對他也沒有任何想親近的意思。 周夫子坐立不安,起身拱手躬身,窘迫地道:“對、對不住,是小生莽撞了……” 傾城還了一禮,請他坐回椅中,“先生不怪我害您白跑一趟就成。嬸娘們都是熱心腸,一番好意,是為我著想,也是為先生思量,還請先生多包涵。今日這茶,算我向先生賠罪?!?/br> 她放了幾塊銅板在碟子下,周夫子忙又站起身來,搖手道:“不、不可,怎可花用姑娘的銀子……” 他有讀書人的傲氣,也有身為男人的自尊,傾城見他介意,便沒有堅持。 周夫子將她送出茶館,二人在街心停步告辭,周夫子漲紅了臉道:“其實我亦……不是那么著急,若是哪日姑娘、姑娘有了嫁人之意,可、可記得著人知會小生一聲,小生家有房舍三間,老犬一只,在州府書院做、做教習……每月月例二兩銀子……” 漫天銀華火點,流轉的光色間,他眼底倒映著傾城嬌艷的容顏,“小生愿意等,等姑娘回心轉意,小生、小生欣賞姑娘……” 他說完這番話,匆匆拱了拱手,慌忙逃進擁擠的人群。 傾城被他誠懇又掙扎的樣子逗笑了,她在往來不息的人流中笑彎了腰。這樣單純不做矯飾的人實在不多,嬸娘們沒說錯,周夫子確實是個本分的老實人。 傾城含著笑,回眸看一眼熱鬧的人群,長街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籠,清冷的空氣宗籠著無盡的光暈。就在不久前,也有另一個男人說愿意為她癡等。 此刻茶樓那扇窗前,里頭換了新人,窗口探出幾個陌生的臉,正對著滿街喧鬧大聲笑語。 他回京去了么? 他大抵,不會再來了吧? 就這樣斷的徹徹底底,清清靜靜,多好。何苦糾纏來去,總要她想起曾經那些年月? 人生總該朝前看,她是如此,他亦然。 本就不是同路人,他做他的世家勛貴,她過她的尋常生活。 她不會再委屈自己,不會再向任何人低頭。 ** 雀羽端來一碗猶冒著熱氣的湯圓,笑道:“難得佳節,爺吃一碗,圖個吉利意頭?!?/br> 車中,薛晟正在寫字,車簾掀開,將街市上的喧鬧和光色放入進來,驚動了男人思緒。 他擱下筆,轉了轉微酸的手腕,公文堆疊在桌角,案上擺著一張雀羽熟悉的信箋。 薛晟的心事很少有人知曉,他不動聲色,也從來不是個會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缮磉呝N身服侍的總能發現些端倪。 前頭半年,他尚還能端持著身份,盡量不去驚動,不去打攪。只一遍遍刻意繞路,就為遠遠看看那人一眼。 后來那人離京,距離拉遠,他無處寄托相思,發狂地將自己埋進數不完的公務里。他性情更沉郁,用忙碌麻木著自己,有些案情本不須他親自審理,他一一撥到自己手上來。少有的閑暇功夫都用來陪伴大夫人和老太太,盡己所能關懷照顧著長輩們,獨獨苦著自己。對著冷風殘雪,有時一發呆就是半宿。 風寒侵體,拖著一身病痛亦不肯休息。一面在人前粉飾太平,假作無恙,一面獨自沉浸在痛楚中,在放不下和該放手之間反復拉鋸撕扯。 大抵是那些獨自苦熬著的時光,令他悟懂了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沒有人動過心思給他找別人,多少世家閨秀也不在意他與林氏的舊事,可他總是不肯去相看,甚至不高興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心里有個人,靈魂深處刻著那個人的影子,烙著過去的舊痕。 他始終沒能走出來。 宜城一見,相思奔涌,情感沸騰。他越發認清了自己的心。 雀羽知道他這回是認真的。 認真想挽回一段情,追回一個原本就屬于他的人。 ** 信箋照常會來,三五日一封,不管能否收到回復,他不厭其煩的與她訴說自己的生活,關懷她的境況。 有時隨信而來的,會有點心,會有一些不甚昂貴的京城土產。 她長大后一直在京城,從十二歲到十八歲,口味早已改變,方方面面都適應了京城。 二月初,信紙里夾著鳳隱閣前那棵老玉蘭樹上摘下來的玉蘭花。 二月尾,他做了一只紙鳶,暢想能陪著她一道去田莊外那處原野上縱馬奔馳,放紙鳶。 三月中旬,他又悄悄來了一回云州。 她的新居已經裝點好,預支了幾個月的工錢,總算有了屬于自己的落腳點。 他在子夜的墻外徘徊,在巷子里靠著青石磚墻想她此刻安睡的模樣。 他知道她身邊有了伴,三月初的云州煙柳水岸,她答應與周夫子泛舟。 下船時對方扶了她一把,就勢牽了她的手。 他自是不快的,可又能怎么?他表達他的情感,卻不能阻止其他人也喜歡她。 他不會刻意去破壞她的生活,他會安心等下去。 等她審判,等她抉擇。 第67章 四月末的云州下了一場大雨。 傾城去城西一戶人家為那夫人瞧急癥,去時晴陽當空,回來時突然就落下瓢潑大雨,雖有病患家屬送的一把油紙傘遮著,仍不免濕得狼狽。 當晚回去后,就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第二日早上醒來,果然頭疼得爬不起身。 獨自一人住著,最難的就是身上有病痛的時候?;杷税肷衔?勉強爬起來,在灶上煮了一小鍋清粥。又去柜子里抓了一把祛風寒的藥放在藥罐里煮。 迷迷糊糊地,又靠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