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93節
就在這時,一個坐在面館里頭的老頭忽然朝他走來。他剛剛就注意到這個老頭了,是個生面孔,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不像一般人。 這老頭的衣服嶄新嶄新的,料子他沒見過,但應該是好東西??催@老頭面色紅潤,日子應當過得不錯,是只肥羊。不過這老頭警惕心挺強,他嘗試過近身幾次,都被發現了,沒能得手,只能裝作無所事事地撤走。 不能宰的肥羊,那便不是他要關注的肥羊了。 只是他不跟著這老頭,這老頭反倒跟著他了,見他剛剛去城墻根下搶餅吃,還盯著他看了很久。 他啐了一口,心說有夠晦氣的,今天他陰溝里翻船八成是因為這人。 他正在心里用著自己在市井間學來的污言穢語罵著這老頭,誰知這正被他罵著的老頭,竟然主動朝他走過來了。 他懶得動,瞇起眼看著老頭。 彼時他還不知道這般舉動極為不敬,然而那老頭卻滿不在乎,在他跟前蹲下了。 那老頭看他許久,忽然咧嘴一笑,“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 說著,老頭便伸手想要拽他的手,似乎真的打算在他身上摸上一摸。 他眼疾手快躲開了,警惕瞪著那老頭,“你想做什么?” “小子,我看你身上有靈根?!崩项^說道,“跟我去修煉怎么樣?” “不去?!彼惶氪罾磉@個老頭,這里熱得實在厲害,他想換個地方待著。 修煉這東西聽起來就很辛苦,他才不想干。況且,他也聽說過,有些人**就愛抓人,賣到別處去做苦力,他更不想做苦力。 “真不想?”老頭有些驚訝,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你身上可是有靈根,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能夠修煉,日后莫說離開這小小的城池,未來甚至能夠遨游天地,觀天下人之所不能觀之景?!?/br> “我沒興趣?!彼?,“我只想吃飽飯?!?/br> “你分明有無量前途,怎可被這種凡俗事物牽絆……”老頭捶胸頓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老頭正想再說些什么,便忽然有一個女聲道:“師父,你怎么在這里?” 老頭有些尷尬,嘿嘿一笑,“這不是閑著沒事嗎,看到個好苗子?!?/br> 那女聲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到靠在墻根的小乞兒,“你就別老是折騰人了?!?/br> “單靈根!他是單靈根!”老頭有些激動,連額角都激動得凝聚了幾滴汗珠,“若是能拜入我門下,入疏雨劍閣,日后必成大器!” 女子嘆了口氣,抬手撐起一個結界。那結界一落下,登時為三人頭上籠上一層陰涼。 日后必成大器?他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女子一身紅衣,又是他沒見過的上好料子。她的面容溫雅,與他在市井見過的任何一個為生計發愁的女子都不一樣。 市井里的的女子,初嫁時的面龐也是如玉般溫潤的。只是隨著時間過去,她們的面龐被煙火熏烤,為生計而皺眉,為cao勞而彎腰,不過幾年便是滿面滄桑。若是生了孩子,那終身都要圍著孩子打轉,她們的眼中,早就失去了初嫁時的光。 而眼前這個女子卻不是,她仿佛是闖入這污泥地里的一朵荷花,與這破落的小城格格不入。 他先前知曉,很多人都向往修士。他們覺得修士日子過得好,沒有煩惱。他還不知道修士的過得好是哪種好,直到見到這個女子,他才明白,原來不用為生計奔波、不用為溫飽發愁的修士,竟是這般模樣。 而他們頭上的結界便證明了,修士之能,竟能與天地抗衡,即便是女子,也能擺脫那日復一日的cao勞。他抬頭看向頭上的結界,忽然有些心潮澎湃。 他想與這女子一樣,不受天地、倫常所縛。 當老頭還在和女子爭辯之際,他忽然開口道:“我跟你們走?!?/br> 二人都愣住,轉頭看向他,他重復了一遍:“我跟你們走?!?/br> 就算眼前的真的是人**又如何,反正他再這樣下去,遲早都會餓死在這里。 若是那老頭所言,有一半是真實的話……那他賺到了。 他本就是在夾縫中求生的人,骨子里就有著非同尋常的狠戾,若不是這份狠戾,他早就死在了流離失所的路上。他就是敢搶、敢拼命,才活到了現在,眼下只不過是要他再拼一次罷了。 老頭欣喜若狂,當即念叨著說要帶他回宗門測什么東西。 那女子只是轉過頭朝他笑了笑,道那你日后便是我的師弟了。 那一年,他十二歲,卻遇到了能夠照耀他一生的明月。 女子便是朗月明,他日后的師姐。 他那個便宜師父因為憂心疏雨劍閣的未來,經常在外撿些天賦不錯的小孩做弟子。他便是被撿回來的弟子之一。 他是金屬性單靈根,還是極為少見的天靈根,他不知道這靈根到底有多厲害,只知道眾人那震驚的表情。 只是他大字不識一個,被安排在外門三年,從最基礎的四書五經學起,直至十七歲那年才重新遇見了朗月明。 彼時他不再短吃喝,也不再衣不蔽體整日臟兮兮的,和七年前的那個小乞兒也大相徑庭。他隨了他的便宜師傅姓蘇,長觀也是便宜師父為他起的名字,因為老頭兒嫌他目光短淺,要他多看看,要“常觀天下”,可又嫌“?!辈缓每?,遂改成“長”。 五年過去,朗月明幾乎不記得有這么一個小乞兒的存在了,可蘇長觀還記得她,因為她還是與他們初見時那般。 他很幸運,因為師出同門,所以后來待著他在外歷練的,大多數都是朗月明,他也不愿叫朗月明失望,每次都盡力做到最好。 他的師姐,是他踏上此道的道心,亦是他所追尋的目標。 漸漸地,他成為了最負盛名的外門弟子,他的便宜師父在某一天想起了他,又給了他一個內門弟子的身份,他便成了最負盛名的內門弟子之二,另一人,則是他的師姐。 即便成為了內門弟子,接受無數人擁戴,他也不卑不亢。長老們道他寵辱不驚,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因為擁戴他的,不是他的師姐。 他們一道經歷了很多事,他們甚至一同經歷了那場道魔大戰。初初聽到北斗星城覆滅的消息時,他還是震驚的,可他也慶幸,他與朗月明并沒有倒在那場大戰中。 可那場大戰后不久,他們二人一道去北斗星城的遺址附近追查那三個還在潛逃的叛徒,那三人得了乾坤珠之力,他們二人不是敵手。 朗月明為救他而死,他抱著朗月明的尸體,就連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與雙手都渾然不覺。 朗月明死前,還同他道,要將乾坤珠毀去,否則,它將會為禍蒼生。 “我甚至連她的話都沒有聽,因為我覺得,若是我有乾坤珠的力量,說不定能夠救她?!?/br> “……但是我錯了?!?/br> 第266章 懸河鬼域·零五 “后來,我想起了北斗星城的鬼道?!?/br> 東澤當初封印那鬼道的時候,蘇長觀也在場。 東澤曾同他說過此事的前因后果,更是沒有半點隱瞞地告訴了他小云的身世。他亦知曉玲玲與孟昀之間的事,更是了解孟昀的結局。 而那些他都顧不上了,他只是想著,若是孟昀都能夠還魂,那為什么他的師姐不能呢? 他不信他的師姐對這世間、對疏雨劍閣、對他毫無牽掛。 于是蘇長觀抱著朗月明的尸體,走進了已經塌入地底的北斗星城。 他尋到了當年封印鬼道的地點。曾經的房屋早已因為戰火而垮塌,所幸入侵者們并沒有發現此處廢墟之下掩藏的秘密,戰火并未過分地波及到這里。因而這鬼道的封印還算牢固,沒有透出半分鬼氣。 如今的北斗星城沒有半分生氣,空曠的地底唯有他一個活物。沒有人可以阻攔,更無人可勸阻。 這鬼道是由他和東澤親手封印,因此他對這封印還算了解,幾乎不費什么力氣便將這鬼道打開了。 蘇長觀開啟了封印,藏在那封印之后的,是漆黑不見底的鬼道。他心中生出些莫名的畏懼,期望著洶涌而出的鬼氣能夠給朗月明復生的機會。 然而,他失敗了。 時至今日,他都未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出錯了。不知原因,不知錯處,他失了方向,茫然亂撞。 而后,他試過了所有他能夠想到的辦法,終其努力,卻還是無法讓朗月明的魂魄再度歸來。 他此刻才覺得恨。恨自己無能,以為練好劍便能護住朗月明,可到頭來卻是朗月明為了護住他而丟了性命。也恨自己知曉的太少,在這時候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本幫不了朗月明半分。 師父是對的,師父一早便看出他的根基不穩。懂的太少,想法太簡單,因此才為他起名為“長觀”,便是期望他時刻自省、多學多看??伤麉s辜負了自己的名字,辜負了師父,辜負了師姐。 道魔大戰中的數年動蕩,叫他在其后飽嘗無數離別之苦,可唯有與朗月明的離別,才最是刻骨銘心。 “后來,我遇到了垂死之際的江極?!?/br> 蘇長觀與江極,曾經無數次交手,彼此之間都很熟悉。他原本并不喜歡魔修,因為東澤縱容這魔修的存在,他也不好說什么。但是他后來也逐漸了解到,這個魔修與旁的魔修不同。 他們勉強算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都是武癡,喜與人交手,他們一度是對方最好的對手。 可自從道魔大戰開始后,他便再也沒有見過自己這個異族對手。 他曾經以為是對方死在這戰亂中,或是遠遠地躲回了魔域,可沒想到他卻在北斗星城的不遠處見到了死去的江極。還不待他為這個昔日的對手感到傷感,對方身上隨之而來的變化卻重新燃起了他心中的希望。 因為他見到江極正在蛻變為鬼修。而原本死去了的江極,卻重新恢復了神志。 鬼修與先前的孟昀不同,鬼修亦是修士的一種,并不會像孟昀那般莫名橫死……他似乎重新擁有了與師姐相伴的機會。 蘇長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將乾坤珠的靈氣轉化成魔氣,再將這魔氣注入到江極身上去,延緩他的蛻變。 他想知道,蛻變成鬼修的契機到底是什么?若是,若是他也能為他的師姐找到這個契機的話……那師姐是不是就能活過來了? 他嘗試著用鬼道溢出來的鬼氣,在朗月明身上復刻江極身上發生的奇跡。 哪怕是成為鬼修,但是師姐能夠陪伴在他的身邊,那也就足夠了。 可是后來,他卻失望了。 蛻變成鬼修需要有及其強烈的不甘的情緒,他不知道師姐是心甘情愿為他擋下那一擊,還是心甘情愿離開他。 甚至,朗月明的身體,也被那鬼道之中沖出來的鬼修所占領。 可他不舍得毀去朗月明的身體,便一直將她的身體留存著,封在暗無天日的鬼道之后。他還抱著讓朗月明成為鬼修后能夠回來的希望,因此總是時不時地去探望一下。 只是每次的結果都不盡人意,甚至,朗月明的身體隨著鬼氣的侵蝕,開始變得面目全非。 蘇長觀說到此處,已經是淚流滿面,“可我始終不忍心動手……我甚至覺得若是她不能回來,叫鬼修控制她的身體也好,至少能動上一動,不像她當時躺在我懷里那般安安安靜靜?!?/br> “可是我又恨那些侵占她身體的鬼修,他們玷污了我最愛的人,還是我給機會給他們玷污的。我恨他們,也恨自己?!?/br> “我也曾想過停下。但是我千百年來一直都在找讓她回來的辦法,我一直覺得若是我再堅持一陣子,說不定她就能回來了……” “我不能停下,即便我已經做了很多錯事,可一旦我停下,我就要面對她其實已經徹底離開我的現實……” “我如何不知曉我走的是一條不歸路,可我已經沒法回頭了?!?/br> “我不能接受,我的師姐離開了我……” 蘇長觀頓了頓,忽然笑了一聲,“其實你們都不知道罷,我一直很怕鬼。因為我小時候在田間地頭,見過鬼修,他們差點吃了我?!?/br> “我現在也很害怕,害怕哪一天我師姐以鬼修的身份醒過來,不能接受自己的鬼修身份,離我而去。我更害怕師姐覺得我無能,覺得我纏著她不讓她走,覺得我煩?!?/br> “世人皆道長觀劍尊無畏無懼,天生便有敢打敢拼的勁??芍挥形易约褐?,我就是個膽小鬼,我只是怕死而已。什么拼勁闖勁,也是為了不死?!?/br> “她一直教導我要懲惡揚善,我卻坐觀這世間千年更迭,未助一人。她一直教導我說要為天下蒼生,我無法如她愿,或許正是因為我長于市井,自私慣了,以至于千年之后也仍是那個想著怎么給自己搶餅吃的小乞丐,我不如她那般磊落,也做不到她那般高潔。她就是天上的月,本就不該是我這個只知饑飽的棄兒所該覬覦的?!?/br> “可是小云是無辜的?!鼻锇缀鋈怀雎?,打斷了蘇長觀接下來的話語,“你應當見過她,很小的一個小女孩,若是喜歡你,還會抱住你的大腿,仰頭看著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