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90節
“好,我等著?!辈襟@川笑了笑,看著秋白走向自己的軀殼,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補充道,“我在這里等你,別怕?!?/br> 等待的感覺對他來說十分微妙。曾幾何時,也是在這處,在這星斗大陣之上,他看著他的師父們走向必定消亡的結局。那時候他并沒有如今的緊張,只是覺得,那是師父們自己已經選定下來的道路,師父們與他也已經知曉了這個結局,因此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次已經確定了終點的旅途。 除卻他當時心中難免有些不舍外,他當時也未曾意識到太多的事。等到了師父們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中,他才知曉“永遠不在了”是什么概念。 而到了那時候,他已經獨立許久,再也不能如小時候那般,向著師父們撒嬌,說著自己內心的想法。 他習慣了封閉自己的內心,強迫自己變得堅強,變得獨當一面。 因此,他已經許久未有過這般忐忑了——他還是有些不習慣等待。 可又想到秋白已經等了自己數千年,那么換作自己等秋白,似乎并沒有什么。左右秋白等了他這么久,那他等秋白,即便是再等上千年也無妨。 如今他們已經互相敞開心扉,而他也終于能夠說出一直以來埋藏在心底的話與掩藏的秘密,雖然事情還未完成,然而這與秋白之間相互說通、說透的感覺十分稀奇,叫他無比珍視。 秋白笑了笑,忽然湊近了步驚川。 他站在原地,不閃不避,等來了秋白一個落在他唇上的輕吻。 “這是我最后一次這么親你,”秋白笑著說,“很快我就要拿回我自己的軀殼了,到時……便不一樣了?!?/br> 步驚川未問他有什么不一樣,只輕聲應了一聲。 秋白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安,最后捏了他的手一下,才再度轉身。 這一次,秋白沒有回頭。 他看著秋白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被他們腳下這靈玉散發出來的光線照透,然后他的輪廓逐漸變淡,徹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他下意識地慌亂了一瞬,卻在下一刻,那躺在地上的白虎軀殼,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白虎停止了千年的呼吸,此刻逐漸回歸,一開始還很淺,可后來逐漸變得綿長有力。這恢復速度比步驚川想象的快了許多,仿佛是怕他擔心一般。 那白虎的軀殼,從起初的死氣沉沉,慢慢開始恢復了體溫。步驚川走上前去,蹲在秋白的軀殼跟前,輕輕地用手附上白虎的胸膛。 千年前,是他親手剝離了秋白的神魂,那時候,失去了魂魄的身體,逐漸開始變得冰冷,胸膛也失去了心跳。 然而,此時他的手心之下,有一顆心臟正在有力地跳動著,宣告著自己的回歸。 而他手中所觸摸到的毛發,也開始逐漸有了溫度,叫他冰冷的指尖恢復了些許的溫度。 步驚川自嘲地笑了一聲,心道自己竟是緊張到了這個地步。以他的修為,如今完全不用懼怕嚴寒酷暑,然而他的身體竟是因為擔驚受怕而失去原有的分寸,還頗有些新奇。 他靠在秋白身上,凝視著這方天地。 曾幾何時,他在此處看著自己的家人消逝,如今,他在此處等待自己的愛人回歸。 而這一次,無論多久,他都能等。 第261章 往日因果·零六 秋白恢復的速度其實已經比步驚川預計的快了許多。 此地昏暗,不辯日夜。起初,他還會數著時間算日子,可后來這時間卻是太過漫長,叫他都有些記不清了,于是他便放棄了計算這日子。 或許是知曉他埋藏在心底的急切,又或許是秋白自己也著急,步驚川每日看著秋白,都會察覺到有些許的不同。 秋白近幾日的情況好了許多,尾巴會無意識地動作,就連四肢也會時不時地抽動,看起來仿佛是還在睡夢中一般。 步驚川心中隱約有了些預感,覺得就是最近了,可又不知道具體是哪一日,只能日復一日枯燥地等。 往時他都是在這處修煉,以打發無聊的漫長時光??蛇@幾日,意識到秋白即將醒來,叫他無心修煉,生怕自己什么時候入定了的話,會錯過秋白蘇醒的時間。 他想看著秋白醒來。 千年前他親眼看著秋白在他懷里失去意識,閉上那雙璀璨奪目的雙眼。即便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可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叫這一幕成了埋藏在他心底里的夢魘,他急切地期待著秋白的醒來,仿佛這樣就能擺脫那揮之不去的陰霾。 又是不知道多少個日夜過去,他幾乎是數著秋白的呼吸,將最細微的變化都熟記于胸。 終于在某一日,他察覺到了秋白呼吸的變化。他意識到了什么,轉過身去,期盼地看向秋白。 似乎是從漫長的夢境之中醒來,那夢境顯然是一場噩夢,秋白的意識即便意識還未清醒,也不自覺地有些掙扎的動作。 步驚川看在眼里,伸手抱住了秋白粗壯的脖子,將他的腦袋摟入自己懷中。 他輕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里?!?/br> 聽見他的聲音,秋白緊繃的身體才放松了些許,不再像方才那般被夢境魘住。 秋白的睫毛開始顫動,這是即將醒來的征兆。 仿佛是擔心驚擾到他醒來一般,步驚川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著秋白慢慢地睜開眼。 初初睜開眼時,秋白眼中還是有些茫然,他的瞳孔縮放了幾回,才終于穩定下來,隨即,他銀色的眼瞳開始微微轉動,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在等待秋白恢復的過程中,步驚川沒有急著出聲催促,只是等著秋白自己緩緩地回過神來。 過了好一會兒,秋白的意識才逐漸歸位。他眨了眨眼,看向步驚川,干澀的眼中卻忽然涌出幾滴淚水。 步驚川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可又不敢出聲催促秋白,只能回望著他。 “你為什么一個字都不曾與我透露?”就連秋白自己也沒料到,自己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指責,“剝離神魂之痛,我自己一點也未曾經歷過,我只以為是那時候我失去了意識……” 秋白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是你自己為我承受了去,可我還那般說你……” “你為什么從未反駁過我?”秋白眼中的痛苦不似作假,“你分明做了這么多,可又為什么不讓我知曉?” 在漫長的恢復中,他也通過了那些光怪陸離的幻影,看到了步驚川不曾告知他自己的真相。他難以想象,那時候還在祭陣的東澤,是如何拼著最后一口氣,將他的神魂與軀殼剝離,又是怎樣替他承受了那些本應該由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的。 可默默地做下這些事情的人卻從未同他透露過半句,反倒是眼中的驚訝變成了愧疚,“我便是不想你知曉了真相之后責怪你自己?!?/br> 他伸手輕輕拍了下秋白的腦袋,道:“這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并不是因為其他原因??晌遗履阒乐髸⒕巍螞r,你一開始知曉我將你的神魂剝離,定然是恨我的?!?/br> “若是我同你坦白,倒像是成了我給自己洗脫那般?!辈襟@川輕笑一聲,“左右那也算不得有多疼?!?/br> 秋白再聽不下去,轉眼之間化出人形,將步驚川攬入懷中。 這個人,不論做了多少,向來都不會讓旁人知曉。 他耗費心力,甚至以身祭陣,成就這星斗大陣,然而,天下人卻連北斗星城的名字都不曾知曉,更別說知曉他這個人的存在。北斗星城被那些心思各異的人毀去,可他卻沒有說那些人的半句不是,更未嘗試為北斗星城正名。 即便是這個人自己祭陣,他也沒有向任何人聲張。 這人似乎一直都不知道,他只默默地做著這些,無人知曉,更無人會感激他。 世間人知曉北斗星城的存在,只道那是一塊沒什么油水的隕落之地。他們隱約知曉道修的地界在這千年以來一直有陣法庇護,可他們卻從來不知曉星斗大陣的存在。 即便秋白不想承認他的七位師父,可他卻不得不承認,那七人與步驚川所做所為,合該被世人所銘記,被世人所祭拜。 而不是像如今一般,在這世上消失,甚至掀不起半點波瀾。 這人該受人敬仰與尊敬,而不是叫蘇長觀那等小人占去一個老祖的名號。 真正付出的人即便尸骨無存,也無人知曉,而那茍活之輩,卻仍舊光鮮亮麗地存活在這個世間,受后人敬仰。 秋白抱緊了懷中的人,青年的骨架雖是高大,然而卻因為常年的勞心勞力,而十分消瘦。幾乎是手一旦附上去,便能摸到這薄薄一層皮rou之下的骨骼。 可就是這堪稱單薄的肩膀,承受了如此之多。他所承受著的東西,跨越了千年,落在他身上的擔子依然沉重。 他還有未完成的命運,可如今,他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日后,你不必再承受如此之多了?!鼻锇纵p聲說著,“這本是這世間眾生之苦,你一人又如何能夠承受得完?” “我是集天地靈氣而生,生來便要肩負這些,由不得我來選擇?!辈襟@川看著秋白的眼睛,淡聲道,“既然我有如此的出身,我倚仗著出身得到了這等力量,那合該……承受更多?!?/br> 秋白看著他的雙眼,其中沒有怨恨,更沒有氣憤,仿佛真的是這般認為的。 “可你也是沒有得選擇,”秋白道,“出身如何,并不是你自己能夠選擇的?!?/br> “你如今這般認為,只不過是因為你小時候,你的師父們這般教導你,所以你才會這般認為?!鼻锇椎?,“即便你自己的條件再得天獨厚,也不該你全力一人肩負這命運,這是所有道修的事?!?/br> 步驚川卻只是看著他笑道:“看來這千年里,我的秋白長進了不少,還能開始教育我了?!?/br> 秋白下意識地神經緊繃了一瞬,在他的映像中,東澤向來討厭他人的指手畫腳,然而,如今卻在步驚川臉上看到了不作偽的欣慰,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冒犯。 原來他也是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許多。 “我亦知曉這個道理?!辈襟@川道,“可是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這么多年來一個人,習慣了自己承擔……我不知道,這份責任能夠交付到誰手上與我共同承擔?!?/br> 此前他還有師父們,可如今,他只剩下一個人了。即便他承受不起,他也不得不獨自主持大局。 “五位域主有各自的責任,他們也是在獨自完成屬于他們自己的使命?!辈襟@川道,“這也是屬于我的使命——誰讓我便是那個玉髓之靈呢?!?/br> “可那是你的師父們強加給你的宿命,不該是你自己的?!鼻锇滓Я艘а?,“五位域主呼應天上星辰而生,生來是為助道修鎮守一方??赡闶窃诘孛}之中凝聚的玉髓之靈,不屬于任何一方。你本該生來無牽無掛,而不是這般……為了他人奔波,而罔顧自己的身體?!?/br> “我知道你說得有道理,”步驚川沉默了半晌,道,“可這是我千年以來一直牽掛之事,即便不屬于我,卻也是不能說放便放下的?!?/br> “那往后便有我陪你?!鼻锇椎?,“無論你是去做什么,我都會陪你?!?/br> “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后不許欺騙我,更不能隱瞞我?!鼻锇姿坪跏窍肫鹆耸裁匆话?,又補充道,“我發誓,我會一直一直與你在一起?!?/br> 秋白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來吻過他的唇角。 那細碎的吻似乎帶了些許的討好意味,又似乎是在催促著他給予一個肯定的回答。 步驚川忽然想起,自己當初帶回秋白,便是想要擁有一段,與師父們無關的關系。他其實并不是不喜歡陪伴人,也不是不喜歡與其他人在一起,他只是一直渴望著能夠擁有一段“永遠”的關系。 他自己的生命漫長,見過了太多的離別,他不敢再與北斗星城的人有過深的關系,怕的便是有朝一日他們即將會迎來離別。 而如今,他迎來了屬于他自己的“永遠”。有人與他承諾,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而他清楚,這人已經用千年時間證明了自己可以做到。 無論陪伴與情感,秋白都能夠給予他與他一樣漫長的“永遠”。 所幸,秋白等到了他,而他也終于找到自己千年一直所期望的陪伴。 “好?!彼α诵?,“既然你這般說了,那你便永遠都不能離開我了?!?/br> 第262章 懸河鬼域·零一·故人易變 秋白回歸到自己的軀殼中,光是融合神魂與軀殼的修為,便花了不少時間。后來,長期脫離身體的秋白,為了重新適應自己的身體,更是花了半年時間與自己的軀殼重新融合。 而如今,秋白的軀殼受了玉髓的千年滋養,加之秋白一直未曾廢棄修煉,在這千年間,秋白大多數時間都是在修煉當中度過。而如今秋白的修為,已然是合體中期。 此世間最高的境界除卻渡劫飛升外,便是大乘,而在大乘之下的,便是合體期。這世間能人雖多,然而能夠到達合體期的,卻僅有寥寥數十人,能夠達到大乘的更是鳳毛麟角。 而粗粗一算,二人進入這北斗星城竟是過去了三年之久。 三年時間過去,當初這星斗大陣之外的塌陷已經停止,飛揚的塵土也早已落下,落在北斗星城的遺跡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層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