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189節
然而他今日卻要親手毀了這一切,因為北斗星城不需要一個禁錮亡魂的陣法。 一切陣法的力量都褪去,北斗星城開始搖晃起來,承著這北斗星城之上那萬噸泥土的穹頂,因為陣法力量的撤去,逐漸開始失去支撐,開始便得搖搖欲墜。 不多時,這頂上的泥土便會塌陷下來,徹底埋葬這處的星城遺跡。 亡魂們失去了陣法的禁錮,紛紛歡呼起來,他們并沒有實體,可以輕易穿過厚厚的土層,抵達到上面的世界中去。 屆時,無論是在陽光下消散,還是怨氣太強殘留于這世間,亦或是轉世投胎,便看各人的命數。 只可惜,他們的神魂因為千百年前的變故變得不再完整,因此失去了成為鬼修的可能。 但步驚川如今也沒有更多的奢望了,他們在此地蝸居千年,若是再不離開,在此處淤積的怨氣,恐怕會成為這世間新的變數。絕大部分的道修都不會允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勾陳城旁,有這樣一個怨氣橫生、亡魂盤踞的地方。 若是這處怨氣成了何方鬼修的滋養,屆時道修們恐怕會一同前來討伐。 離開此處,對他們、對道修來說便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他們本該離開這處。他們原本便是凡人,死后的造化各異,如今殘留在北斗星城,不過是因為這陣法阻礙了他們各自的前路。因此,放他們離開,才是最好的成全。 二人并肩目送著那些亡魂離開,在一片歡呼聲中異常沉默。 步驚川抬頭望向那些歡呼著離去的亡魂,忽然開口,“我當年,只覺得師父們離開之后,這世上便沒有家了……可后來,是這些居民讓我意識到,我其實也放不下他們。他們是我師父留下來的家……只是后來,你來到了,我才意識到,我此前不過是太過幼稚,即便我在他們眼中是我師父的附庸,可他們也是一直將我當做家人?!?/br> “即便要面對他們離開的事實,可我想,他們堅持等到了千年以后,便是為了等著與我告別?!?/br> “但他們還是離開了?!鼻锇资栈亓四抗?,望向步驚川。 “這是他們要走的路,我不能替他們選擇?!辈襟@川搖了搖頭,沖著秋白露出一個笑,“幸好,我現在還有你。我也有了新的家人,當年步驚川的師父——我如今的義父,亦是我的家人?!?/br> “他們是屬于東澤的家人,可東澤早在千百年前便已經離去了?!辈襟@川悵然道,“他們也說,我不該掛念他們?!?/br> 對他們而言,或許步驚川仍是東澤??蓪τ诓襟@川的義父與秋白而言,曾經的東澤便是如今的步驚川。 活著的人還有活著的人的責任與生活,一味停留在原地,也是北斗星城的居民們不愿看到的。 他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看著步驚川與東澤長大的長輩,因此這也是他們最為殷切的期盼。 人活在這世上,就要經歷生老病死——這或許并非是本人的經歷,可他身旁的人都會經歷這些。 須得將旁人的生老病死看在眼中,人才能逐漸理解相會與別離。 在此地徘徊的亡魂逐漸少了,只剩下最后零星的幾個,步驚川仰頭望去,皆是熟悉的面容。 “張叔,齊叔?!彼α诵?,“該走了?!?/br> 那渾渾噩噩的亡魂仿佛便是在等著他這一句話似的,從他們口中吐出了含混不清的話語,作著最后的叮囑。最后,他們盤旋了一周,向上空飛去。 一個女子面容的亡魂緩緩靠近了他們。 “城主?!绷崃彷p聲笑著同他們打著招呼,又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秋白,“衍秋,長大了?!?/br> 秋白愣在原地,方才圍繞在二人身旁的亡魂中,他也曾聽見過玲玲的聲音,但玲玲并沒有如其他亡魂一般滔滔不絕地抱怨,因此他失去了玲玲的蹤跡。 他一直都在找玲玲,他甚至以為只是聲音與玲玲聲音很像的女聲而已,他甚至以為玲玲也是未能留下亡魂的人當中的一員。 可是他卻不知道,玲玲正在角落,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看著他們。 她的面上還帶著祥和的笑容,就好像是千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個笑容燦爛的小姑娘。 似乎是因為早年與她的鬼夫君相處多了,習慣了鬼氣的侵蝕,她的魂魄并不如旁人那般被侵蝕得厲害,仿佛她本人還活著一般。她的面容還未完全模糊,一顰一笑都十分清晰,她笑著朝二人行禮,隨后才開口道:“小云的下落……既然你們也注意到了,那便有勞你們了……她是鬼胎,她不似我們這般死后只能消磨自己的魂魄,她或許能夠替我們看看,這千年后的世界?!?/br> “我會找回她?!辈襟@川保證道,“你看到帶走小云的人,可是蘇長觀?” 玲玲頓了頓,點了點頭,“他說,他能給小云更好的未來?!?/br> 未來,對于一群亡魂來說,幾乎是不敢奢望的存在。玲玲作為母親,自無不應的。 “我們會照顧好她的?!鼻锇壮兄Z道。 “我知道。有你們在,我很放心?!绷崃嵝α诵?,“現在,我要走啦?!?/br> 秋白本想再多說什么,只覺得喉頭被哽住了一般,只能久久地望向玲玲的方向,“再見,玲玲姐?!?/br> 這是他小時候陪同著他成長的玩伴,亦是北斗星城的過往,而如今,他們也到了分別的時刻。 步驚川走上前去,攬住秋白的肩,輕聲道:“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到小云的,不論她在哪里……我向你保證?!?/br> “好?!绷崃狳c了點頭,“謝謝你們?!?/br> 步驚川輕嘆一聲,“你們皆是為我而受了無妄之災?!?/br> “從沒有人會這么想?!绷崃岬?,“我們都覺得,能夠在北斗星城的庇護下生活這么久,遠比那些死在被戰斗波及與凡人戰爭之中的凡人好多了,我們是幸運的?!?/br> “小云也是幸運的?!彼Φ?,“小云日后還有你們,我便放心了?!?/br> 她向后一步一步退去,逐漸飄向高空,“我便先走了,孟郎在等著我……” “再會?!?/br> 第260章 往日因果·零五 北斗星城的遺跡被土層徹底地埋藏在土下,徹底地回歸了這片天地。 或許再過不久,除卻他二人,便再沒有人能夠記得北斗星城了。 秋白替步驚川用靈力撐起一個屏障,阻擋了自上而下墜落的沙石泥土。這屏障是二人在這方空間之中唯一的防護手段,二人便在這屏障的庇護之下,沉默地看著一切塵埃落定。 直到再也沒有泥土從上空墜落,二人這才轉身朝著原本的城郊走去。 星斗大陣獨立于北斗星城以外,就連入口也設在極遠的地方,因此并不受方才那番變化的影響。二人此刻走的路,正是先前秋白去尋東澤時走的那條隧道。 然而,這條隧道,早在千年前被阮尤毀去,因此原本鋪設好的石階只剩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洞xue。 步驚川低頭望向這漆黑的通道,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寧可這道路永遠也找不著才好?!?/br> 唯有這般,才有可能叫星斗大陣徹底脫離人群的視線。 只可惜,就連北斗星城這般與世無爭的城池,最終還是被尋了出來。并且,這種發現帶來的入侵,對于整個北斗星城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些修士,慣常想的多是:若是有什么寶物,那定然是不見天日、不為人知的。因此在這種慣性下,他們認為被東澤費心藏起來的北斗星城之中,一定是還有什么好東西。 懷璧是為罪,尤其是在沒有自保能力之時,只能為自己帶來一場浩劫。 因此在千年前,在這些修士手下毫無還手之力的北斗星城,便在這外來的沖擊之下,隕落了。 二人修為不俗,在將那通道進行過簡單的修復后,便一路暢通來到到了這隧道最底處,踏上了星斗大陣。 星斗大陣的陣盤乃是步驚川前世的原身,這能夠孕育出玉髓之靈的靈玉,其體量不容小覷。 而二人此行卻不是這星斗大陣。 這是秋白失去身體之前,最后所來到的地方。只是當時情況緊急,他來不及細細打量,因此對此地還是有些陌生。 他見到此處的時候,心里還是抽痛了一下。當年的他,便是在這處,眼睜睜地看著東澤因為祭陣變得無知無覺,甚至沒有半分反抗之力。 他再也不想見到那樣的東澤,也不愿叫如今的步驚川步入那般后塵,他心中暗暗下定了決心。 可他心中還是有些揮之不去的疑惑感:“不是說去尋我的身體么?” 步驚川未回答,只一步一步,走向這靈玉與陣法的最中央。 秋白心中一緊,回想起東澤曾在這陣法最中央,變得如同他腳下的這塊靈玉一般無法動彈,即便阮尤來到此處,也只能沉默地接受著死亡。 ……他不想再見到那樣的畫面。 幾乎是出于本能地,他上前一步,猛地拉住了步驚川的手。 步驚川被他拉住,起先還有些驚訝,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可在看到他面上強行掩飾的焦急神色后,步驚川也反應了過來。 繼而是無盡的心疼。 秋白曾在此處親眼見過他祭陣,對秋白的傷害恐怕不是一般地大。 而他當時卻只是想著完成自己的事,從未考慮過秋白的感受。 所幸,如今他醒悟了過來,又有了這個機會可以挽回。 他伸手搭上秋白拉著他的手,輕聲安慰道:“無事,這次我不動這個陣法?!?/br> 說罷,他便拉著秋白一起,向著靈玉的最中央走去。 他在那處,蹲下身,手心輕觸到他們腳下靈玉的最中心。 此處有著防塵的陣法,地上的靈玉光潔如新,幾乎像鏡子一般,能夠照出他二人如今的神情。步驚川一臉淡然,而秋白面上的緊張顯而易見。 那靈玉察覺到步驚川的觸碰,登時,從他的手觸碰到的地方開始,這靈玉開始發出柔和的亮光,隨后這亮光以他為中心,向四周擴散。 他掌心下的靈玉越來越亮,散發出來的光線仿佛像是水波一般,蕩漾開來,找得連這處空間的上空都被這靈玉的光澤所籠罩。 便在這靈玉的光已經達到最亮的程度,二人幾乎都睜不開眼時,步驚川手下的靈玉忽然像水一般沸騰起來。 步驚川輕笑一聲,“找到了?!?/br> 秋白緊張地盯著二人腳下,即便那光芒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光芒的最中心。 那光芒已經趨近于白色,而那白色當中,卻忽然浮現了一些其他的顏色。 秋白瞪大了眼。 巨大的白虎軀殼,緩緩地在這玉面上浮現。靈玉如同有生命的水一般,慢慢地將那副軀殼托起,呈現在了他二人眼前。 而自這白虎軀殼出現后,方才還如水面一般沸騰的靈玉,又重新恢復了堅硬,托著這副軀殼。 那軀殼保存完好,千年來,被靈玉包裹著、被玉髓滋養著,雖然不見呼吸,卻靈氣四溢,與生時無甚差異。 秋白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發著抖。他與自己的軀殼分離過去了千年時光,沒料到自己的軀殼竟是被東澤藏在了這處。 步驚川轉頭看著他,面上依舊是淡淡的笑,“該回去了。被靈玉的靈氣浸潤了這么些年,修為境界應當比先前的高了,不知你是否會不習慣?!?/br> 秋白看了他一眼,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正想大步跨過去,同自己闊別已久的身體重新融為一體,可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頓住了。 他轉過身去,用力地抱住了步驚川,“謝謝你?!?/br>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夠見到自己全須全尾的身體,此前他總以為東澤已經將他的軀殼拿去給了監兵,好叫監兵恢復自己的實力。 可如今卻知曉真相不止如此,如何能叫他不激動。 東澤從未想過放棄他,也從未放棄過他。他始終在東澤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延續至如今,也在步驚川心中占據一席之地。 秋白握住了步驚川在袖中緊握著的手,低聲道:“別擔心,我會回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