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動 第9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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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夢里所有的骯臟,殺戮,痛苦在這一刻驟然褪去,元策眉心一跳,醒過神來,驀地松開了手。 姜稚衣看著頭頂跪在自己身側的人,捂著脖子拼命咳嗽起來,一陣陣咳得淚花直冒。 她只是半夜醒來,聽驚蟄說四皇子早就走了,只是她睡著了所以沒叫醒她,這便來找元策。 哪知道帳門前的士兵沒有攔她,元策卻把她當成了刺客。 元策五指顫抖,后怕般拉開她捂著脖頸的手:“……傷著沒?” 姜稚衣咳嗽著搖頭。 元策怔怔看著她雪亮脖頸上觸目驚心的指痕:“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忘了,你剛打完仗肯定還沒回過神,你早說過你睡覺的時候不要隨便靠近你?!苯梢麓鴼夤蜃饋?,看見元策直直盯著她出著神,鬢角被汗濡濕,抬袖去給他擦汗,“怎么了,我沒事了,你是不是做什么噩夢了?” “你不會因為一盤餃餌就夢見我跟誰跑了吧?” “就知道你小氣,我才漏夜來與你解釋,我跟四殿下當真清清白……” 姜稚衣絮絮叨叨的話未說完,忽然被他一把拉進懷里。 元策跪在榻上,緊緊抱著她,低著頭將下頜埋進她肩窩:“姜稚衣,你會怕我疼,是不是?” 姜稚衣一愣,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他,摸了摸他的后腦勺:“當然了,你在問什么傻話?” “那就不重要了——”元策閉上眼,“都不重要了?!?/br> 第86章 元策很快從李答風那里取來藥膏, 坐在榻沿給姜稚衣的脖頸上藥,放輕了手涂抹過那一圈發紅的印跡:“疼不疼?” “說不疼你又不信……”姜稚衣不知第幾遍答他,“那就疼, 疼死了, 疼得想咬你!” 元策擰著眉繼續給她上藥, 姜稚衣看他這苦大仇深的表情,懷疑如果可以, 他會自己把自己給咬死。 元策擦去指腹殘余的藥膏, 側過脖子:“你咬?!?/br> 姜稚衣湊上前,照著他喉結一口下去。 牙齒磕碰上喉結,激起一陣不疼反癢的顫栗, 元策擱在膝上手驟然一緊:“……誰讓你咬這個了?” “人都是我的,哪里不能咬?” “軍營重地, 你要我帶頭破戒?”元策垂眼盯著她。 “你想破我還不給呢,眼下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br> “什么事?” 姜稚衣一指帳外:“本郡主想去看日出?!?/br> 兩刻鐘后,姜稚衣與元策共乘一騎, 被他從身后擁著,在蜿蜒的山道上嘚嘚打馬向前。 馬跑得不快,夏末雨后的微風迎面拂來, 不燥也不涼,恰好宜人。 看天空從至暗漸漸成了灰藍色,姜稚衣回頭道:“天都亮了, 你騎這么慢, 日出之前到得了山頂嗎?” 元策覷她一眼:“騎快了顛著你,明日腿疼得下不來地,讓人以為我怎么了你?!?/br> ……她要是聽不懂這話就好了。 姜稚衣默默把頭扭了回去,清清嗓子扯開了話茬:“你不問我和四殿下的事嗎?” “不好奇?!?/br> “那我也要說清楚, 我與他的交情就到十歲出頭,那個時候根本什么都不懂,只當他是玩伴而已。他會記著我不吃餃餌,想來是因我這忌口太特別了,畢竟大家過年都是要吃餃餌的?!?/br> 元策低哼一聲。 她是少不更事,但齊延比她大上五歲,怎么會不懂。 若這位四皇子對她單純只是玩伴的情誼,便不會在放棄與她的婚事以后刻意回避,再不同她往來,也不會在今夜她說“人是會變的,我如今已和從前不一樣了”的時候露出那種神色,更不會在看到他們二人你儂我儂時垂下他的眼睫。 自然,這些話,不必告訴姜稚衣。 天空從帶灰的淺藍漸漸轉亮,天際泛起紅彤彤的霞光,姜稚衣催促元策:“你這馬行不行了,別管我能不能下地了,快些快些!” 元策揚手一鞭,烏黑的戰馬風馳電掣而出,姜稚衣攥著馬鞍一個不穩一聲驚呼,又被一只堅實的手臂攬著腰錮進懷里。 感覺整個人顛簸到快飛起來,姜稚衣心臟狂跳,半束的烏發隨風亂舞:“也不是讓你這么快呀!” 元策揚了揚眉:“誰讓你說它不行?馬也是有脾氣的?!?/br> “有脾氣的到底是馬還是你!”眼看到了山彎,元策連韁繩都沒扯一下,就這么一陣風似的帶著她斜斜奔馳過彎,姜稚衣驚聲大喊,“我們不會掉下山崖去吧!我不會成為史上第一個和情郎看日出不小心殉情的人吧!大燁的史書若記下這么一筆,我永盈郡主的臉都丟盡了——!” 元策在風里朗聲笑著:“可惜不能陪我未婚妻丟這個臉?!?/br> “……”不會在史書留下姓名的人就是有恃無恐。 有恃無恐的人揚手又是一鞭,戰馬流星趕月般飛馳向山頂,姜稚衣尖叫著死死閉上了眼:“啊——!” 直叫到嗓子發啞,喉嚨冒煙的時刻,馬蹄忽而高高揚起一個驟停,姜稚衣氣喘吁吁地攥緊了馬鞍,收拾著自己碎成一片片的三魂七魄。 元策扯過韁繩一轉馬頭:“睜眼?!?/br> 姜稚衣睜開眼一抬頭,恰見萬丈金光撕破云層,浮動于蒼茫天地,新生的太陽自巍巍山巒間門躍然而出,轉瞬山霧散去,天光大亮。 姜稚衣望著燦亮的天際,慢慢平復下呼吸,靜靜看了會兒,忽然回過頭去:“好些了嗎?” 元策一愣,目光從天邊收回,垂眼看她:“什么?” “小時候有一次我做噩夢,半夜醒來害怕得睡不著覺,阿爹便帶我去看了日出,阿爹說,夢里可怕的妖怪來自于我們的心魔,心若向陽,便可得見天光,那些可怕的東西也就不會靠近我們了?!苯梢乱苍S久沒想起這些往事了,方才看到元策做噩夢才記起來,“我帶你來看日出,你的噩夢會不會好些了?” 元策目光輕閃著,緊緊凝望住她的眼睛。 那雙眼里倒映著熠熠的天光,也倒映著他。 夢里那些潮濕陰暗的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元策緩緩抬起眼,望向遠處京畿的方向,好像又看見了那座巍峨冰冷的深宮。 當年父親還沒來得及踏平那座深宮,先帝便已駕崩,于是父親將對一個人的仇恨遷怒于所有與那個人同樣的人,告訴他,他們都一樣該死。 最初,他走進那座名喚“長安”的城,其實是想要結束它的長安,想要毀掉那座深宮里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或許這其中也包括當時與他素未謀面的姜稚衣。 他想毀了那些掌人生死如踐踏螻蟻的人,顛覆他們苦心經營的王朝,卻從沒想過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 走進那座城之前,他曾無數次幻想過那一日的結局。 當宮墻坍塌,磚石碎裂,宮殿陷入熊熊大火,一切灰飛煙滅的那一刻,他或許也將與那座深宮一起葬身火海,結束他再無意義的人生。 今夜是他離那個結局最近的一次。 千里勤王,帶兵至此,再也不會有比今夜更好的時機。只要他一聲令下,父親一手培植的那些戰士將為他肝腦涂地,沖鋒陷陣。 可是那個結局注定不屬于一個貪生怕死的人。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當他讀懂這句詩,他便越來越貪戀活著,也越來越想將活著的機會留給那些同樣擁有至親至愛的戰士。 他很清楚,即便今夜沒有那一封圣旨,沒有陳兵于此的京畿大軍,沒有四皇子的暗示,他也不會帶著他們走上那一條路。 他握著屠刀,一步步靠近那座被父親描繪得罪孽深重的深宮,卻因為一個半途從天而降的意外,被推往了與預定好的結局背道而馳的方向。 或許他不是不恨了,只是更想得到愛了。 父親從未教過他愛,原來是因為害怕他得到了愛,看見了光,便會放下手中的屠刀。 元策慢慢回過眼,看向身下勒停在懸崖邊的馬,看向一瞬不眨盯著他的姜稚衣,從身后緊緊擁住了她:“姜稚衣,有你在,我不會再做噩夢了?!?/br> 姜稚衣笑著握住他攬在她腰上的手:“那就好?!?/br> 辰時,玄策軍與京畿大軍在那一條無形的楚河漢界兩邊相對而望,各自調轉馬頭,一方向西,一方向東而去。 元策將大軍暫時交給副將,讓李答風隨他一起送姜稚衣回京。 既然都到了這里,自然該讓李答風去長安親自給永恩侯把脈看診。 至于他,平叛結束本也不該停留,何況前些天,他收到坐鎮河西的穆新鴻傳來的信報,得知西面西邏一族近日動作頻繁,三不五時滋擾邊關,搶掠河西百姓錢糧物資,恐怕是得知大燁內亂,意圖趁虛而入。 所以他至多送姜稚衣到長安城外,便要轉頭去與大軍會合,盡快回到河西。 走了三天,抵達距長安城幾十里地的最后一座驛站。 姜稚衣走進這座上元節曾經留宿過的驛站,想當時是與元策共赴河西,如今卻要在這里與他再次別過,用過晚膳沐過浴,眼看快要就寢,一覺醒來便是分離,忍不住在房里對著元策唉聲嘆氣。 “真是風水輪流轉,上次來這里是李軍醫和寶嘉阿姊惜別,這下李軍醫倒可以去長安和寶嘉阿姊團聚,我們卻當真要年關見了?!?/br> 驚蟄將獨處的時光留給了兩人,元策當著姜稚衣的男婢,正在臥房的角落撒驅蟲蛇的香料。 因這些天多雨,香料有些受潮,撒得不太順暢,元策在耐性告罄的邊緣甩著香囊,一面回應她:“回去好好盯著你要做上幾百日的嫁衣,等年關還做不完,我可懶得娶了?!?/br> “你敢!”姜稚衣趴在榻沿掐指一算,“我覺得順利的話八月就應當完工了,還有四個月干等你呢,你若年關到不了,我才是懶得嫁了!” 元策撒完那些有他在著實不必要的香料,回頭掐過她下巴:“不嫁那就綁走?!?/br> 姜稚衣一巴掌拍開他的手:“驅蟲蛇的香料也敢沾我臉上,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 元策抬起另一只手:“我用這只手撒的,祖宗?!?/br> “那也快去沐浴,還剩幾個時辰就天亮了,還不抓緊時間門上榻來?!?/br> 要不是她擔心夏夜蛇蟲,他至于忙到現在?元策回頭拿了身燕居服進了浴房。 姜稚衣趴在榻上,聽著浴房里如時光流逝的潺潺水聲繼續唉聲嘆氣。 正一口口嘆著氣,一抬眼,目光無意間門掠過不遠處半開的窗子,忽然看到一根綠油油的細竹斜在窗邊。 這驛站窗外有竹林嗎?怎么沒印象方才看見過。 姜稚衣恍神不解的下一剎,那綠油油的細竹忽然“活”了過來,蠕動著鉆進窗沿,昂起一顆三角形的扁腦袋。 姜稚衣猛地瞪大了眼:“啊——!元策元策元策元策……!” 浴房水聲驀然靜止,幾息過后,房門被一把推開,元策一個箭步沖了出來,一抬眼看見窗沿的綠物。 與此同時,姜稚衣從榻上飛身而起,以此生從未有過的敏捷身手撲向元策,兩條腿險險掛上了他的腰際。 元策一手抱人,一手一抽劍架上的長劍,劍光一閃,蛇被挑出窗外,下一瞬,咔噠一聲窗子落下,隔絕了危險。 姜稚衣驚魂未定地摟著元策的脖頸往后看去,急喘著氣:“不、不是撒過香料了嗎?” 元策閉上眼睛,緩了緩這輩子沒跳過這么快的心臟,輕輕吞咽:“可能是因為,你的香料受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