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動 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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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帳里頭,穆新鴻站在床榻前著急地搓著手,一面觀察著軍醫的臉色:“如何?” 軍醫松開把脈的三指:“單看脈象并無大礙,按理說這會兒該醒了,只是不知郡主是否有什么要緊的傷處……” 穆新鴻面露難色。 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小姑娘蒼白著臉,一身光鮮的粉裙染了大片的泥漬,看著像是跌過跤,可他當時沒在近前,不知具體情形。 少將軍也真是,把人當貨物一般馱回來就罷了,不留下看看人傷勢,反倒出去關心那些尸首。 這滿軍營的漢子,連獵犬都是公的,誰敢碰這千金之軀?更別說上手驗傷了…… 穆新鴻正急得團團轉,大帳門口的議論聲忽然輕下去,里三層外三層的士兵們流水般朝兩邊散開,讓出一條道來。 元策挎著劍穿過人群,走進了大帳。 穆新鴻:“少將軍,您可算回來了!您再不來,郡主這傷……” “就該愈合了?”元策把劍往一旁一拋。 穆新鴻接了劍匆匆安回劍架:“……不是,您方才可瞧見郡主摔著哪兒了?” 元策瞇起眼,回憶著姜稚衣跌倒的姿勢,食指中指并攏了遠遠一指,點過榻上人的左手肘、右手腕、左膝。 “那便不是要緊之處,也沒有折瘍跡象,還是受驚過度招致的昏迷?!避娽t判斷道。 穆新鴻追問:“那要如何才能醒轉?” “這……法子是有,只怕不太體面……” “還要體面?”元策瞥了眼灰撲撲躺在他床榻上的人,一揮手示意讓開。 穆新鴻惶恐退去一邊:“您收、收著點,這細皮嫩rou的可遭不住重手……” 元策眼底浮起一絲不耐,抬手松了下衣襟,在床沿側身坐下,拇指摁上姜稚衣的人中,利落往下一掐。 如同溺水之人驟然汲取到清氣,榻上人急喘一聲,吃痛皺緊了眉,顫抖著睜開眼來。 姜稚衣迷茫的眼神在虛空中晃了晃,似乎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好半天才順著眼前的手慢慢偏過頭來,看見坐在床邊的人,像是愣了愣,目光輕輕閃爍了下。 對上姜稚衣的眼神,想起這位胡攪蠻纏的脾氣,元策眉梢一挑,收回了手。 不料下一瞬,姜稚衣忽然眼圈一紅,濃密的長睫撲簌簌顫動著落下一滴淚來。 ……這力道,也不至于? 元策摩挲了下指尖,皺了皺眉招手讓軍醫過來應付,正要撐膝起身—— 上身突然被猛地一撞,腰上驀地一緊,一雙玉臂牢牢摟住了他。 那沾了灰的粉團一腦袋扎進了他懷里:“阿策哥哥!” “?” 元策人被撞得往后一仰,雙手一把高舉過頭頂。 四下驚起無數倒抽冷氣之聲,元策高舉著手,盯著眼前白花花的帳布看了一晌,緩緩低下頭去,望向環著他腰的那雙手。 “你在——叫誰?” 姜稚衣像沒聽到似的,自顧自摟著他,眼淚汪汪:“阿策哥哥,方才當真是嚇壞我了,那些賊人舉著好大的刀,我差點以為、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 元策高舉的手慢慢攥攏成拳,閉住了呼吸。 “我剛剛還做了一個好可怕好可怕的噩夢,夢到我摔了一跤,去拉你,你卻嫌棄地將我甩開了……還好、還好只是個夢……” “?” “我就知道阿策哥哥不會不管我,”姜稚衣說著,后怕一般將他摟得更緊了些,臉頰蹭了蹭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 “阿策哥哥,你怎么不說話?”姜稚衣收了收淚抬起頭來,對上元策震動的眼神。 “你在——”元策腰背后仰成弓形,身體繃得像鐵板一塊,“跟我說話?” “我不跟我的阿策哥哥說話,跟誰說話?”姜稚衣疑惑地眨了眨眼。 阿策……哥哥? 元策匪夷所思地轉開眼,望向一旁。 帳外呆若木雞已久的眾人手忙腳亂地背過身去,捂眼睛的捂眼睛,捂耳朵的捂耳朵。 姜稚衣隨他偏過頭去,一看烏壓壓一群人,立馬松了手,一把拉高被衾往后退,目光閃動地望著元策,蒼白的臉一點點泛起紅暈。 穆新鴻強逼著自己從這一幕里回過神來,走去門口趕人:“都不要眼睛了!去去去散了散了!” 眾人一溜煙躥沒了影,最后一名離開的士兵跑開幾步又想起什么,回過頭來貼心地關攏了帳門。 靜悄悄的大帳里死寂更甚,榻上四目相對的兩人一個僵如槁木,一個面若桃花。 姜稚衣面露羞愧之色:“對不住阿策哥哥,我沒注意旁邊有人……” 還知道對不??? 不是……她對不住的是旁邊有人嗎? “呃,旁邊沒人,旁邊馬上就沒人了!”穆新鴻一把拉過不知所措的軍醫,“少將軍,那我們也出去……” “不是你們,”元策豎掌打住他,盯著面前兩頰緋紅的人,緩緩撐膝起身,“是我?!?/br> “哎?”姜稚衣慌忙伸手一拉,拉住了他的手。 柔軟的壓迫感像又重新襲來,元策垂下眼瞼,看著揪住自己小拇指的那只細白的手,從手指尖一路僵到腳后跟。 “阿策哥哥,讓他們走就可以了,你出去做什么?” 元策看著她眨巴眨巴的眼,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去和醫士商討你的腦……你的傷勢?!?/br> “可是你走了,我一個人害怕……”姜稚衣嘴一癟像又要哭出來。 “那就——”元策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緊握成拳,輕輕抽回自己的小拇指,“害怕著吧?!?/br> 帳外,元策負手站在空闊處吹著風,看上去心如止水,平靜祥和。 如果穆新鴻沒有從后面看見他那根仿佛與其他手指脫離了關系的、獨自撇在風中的——小拇指的話。 鼻端那股似有若無的甜膩香氣始終揮之不去,元策蹙著眉頭,聽見身后跟出來的動靜,回頭一指大帳,篤定道:“她是不是燒壞腦子了?!?/br> 軍醫沉吟片刻:“這……郡主并未起高熱,恐怕沒有這種可能……” “那是嚇壞腦子了?” “受驚過度的確可能致人神志恍惚,可郡主口齒清晰,言語流利,行為舉止也符合常人情狀,方才種種動作甚至比少將軍您還迅捷上三分……” “……” 穆新鴻撓了撓后腦勺,小聲道:“會不會是郡主還在圖謀您的劍,有意使詐支開咱們?” 元策點點頭,側耳聽了片刻,掀開帳門一角往里望去。 姜稚衣正安安分分坐在榻上,一臉委屈地唉聲嘆氣,透過帳縫與他對上視線,眼睛一亮就要下榻來。 元策一把合攏了帳門。 “不是?”穆新鴻瞅瞅元策難看的臉色,繼續撓頭皮,“那要不然就是……” 元策一抬手示意算了:“不管是什么,立刻把人交回永恩侯府去?!?/br> 等待侯府來人的時辰里,軍營上下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氣氛。 目之所及,人人做賊一般躡手躡腳,輕聲細語,當值士兵每每巡邏經過大帳,都是目不斜視,步履如飛,生怕多在附近停留一刻便聽著什么不該聽的,看著什么不該看的。 即便事實上,元策自從走出那張大帳,便再沒踏進去一步。 穆新鴻陪著有“帳”不能回的元策在營中不知轉到第幾圈時,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終于停在了營門前。 一名衣著華貴的婦人急急走下馬車,正是永恩侯夫人鐘氏。 穆新鴻如釋重負地將人迎進營,領到大帳門口。 元策站在緊閉的帳門前抬起手,捏住了帳簾一角。 鐘氏進營一路已著急忙慌問了許多,此刻見他捏著帳緣,捏到手背起青筋也沒拉開帳門,仿佛在醞釀什么情緒…… 鐘氏扶著額角打了個擺晃:“沈小將軍,我們家稚衣可是出了什么事?” 穆新鴻連忙打起圓場:“不不,不是……” 有事的可能不是郡主…… 元策一把掀開帳門,負著手側過身,請鐘氏進去。 寂靜無聲的大帳里,姜稚衣正低垂著眼抱膝坐在榻上,聽見動靜滿臉歡喜地抬起頭來,剛一張嘴,一看元策身后跟來的鐘氏,臉一垮,笑意收了個一干二凈。 “哎喲稚衣呀,舅母才一早上未見你,你怎成了這般模樣!”鐘氏一進門便快步上前,沒說兩句被什么嗆著,拿帕子掩著咳嗽了幾聲。 “這屋里燒的什么炭這么熏人?”鐘氏順著煙氣瞧見榻邊那盆劣炭,“我們稚衣向來只用銀骨炭,你們這不是糟踐……” 話說一半,卻發現姜稚衣安安靜靜坐在榻上,連鼻子也沒皺一下。 又看她手邊那粗糙到磨手的陶碗,眼見得里頭茶水已被喝盡,一滴未剩。 再看她身上擁著的那床硬邦邦的、一看便很是硌人的被衾。 不止鐘氏愣住,穆新鴻也驚訝地瞪大了眼。 軍營里過得糙,本也沒指望踩個泥巴地都要鋪絨毯的郡主肯用這些湊合來的東西。 卻沒想到姜稚衣非但用了,還毫無嫌棄之意,尤其對少將軍這床被衾十分的情有獨鐘、愛不釋手。 “稚衣?”鐘氏寧愿相信六月會飛雪,也不信姜稚衣眼里忍得下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驚了又驚,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這是怎么了,可是誰人欺負了你?” 姜稚衣仰起一張委屈巴巴的臉,朝她身后站著的人望去。 元策:“……” “不、不是,侯夫人,您千萬別誤會!少將軍與郡主之間清清白白,絕沒有半分瓜葛!”穆新鴻說完,覺得這話好像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又找補道,“眼下當務之急是給郡主處理皮外傷,侯夫人不如還是盡快將郡主接走……” “這是沈少將軍的意思嗎?”姜稚衣忽然打斷他,不高興地抿著唇望向元策。 元策:“自然,難道郡主還想賴在臣這兒養傷不成?” 姜稚衣深吸一口氣,像在強忍什么:“那沈少將軍也覺得,我與你之間清清白白,沒有半分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