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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201節

    鄒老才執起壺耳,裴少淮雙手握杯迎了上去,笑言道:“晚輩醍醐灌頂?!?/br>
    老少一人整一日的暢談,聊起了朝廷,又聊到了民生,還有這吹寒到江南的長冬。

    同道之人,便是一別數年,依舊話中投機。

    月攀墻檐映枯枝,夜深了。

    “風華如砂流指過,蒼樹枯枝亦年華?!编u老抬首,望著月中枯枝吟道。

    風燭殘年也是年華中的一部分,如此豁達。

    鄒老主動道別,笑言道:“時候不早了,小友該回去歇息了?!?/br>
    興許裴少淮還要多留幾日金陵城,但一覺醒來,待到明日,鄒老還能否清醒,卻不得而知了。

    所以鄒老更愿意這個時候,鄭重道一句別,他飲了一口茶,借用時人截搭的一句詩道:“‘追風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老頭子的路將走盡,然小友的路,還遠在春山之外,不必在此耽擱了?!?/br>
    言語平靜,這幾句道別不悲然,而是釋然。

    “南居先生……”裴少淮眼眶微微泛紅,世人怕離別,怕的不是離別,怕的終一日信不知寫與何人聽,茶不知斟給何人飲。

    “這番扭捏可不似小友的性子?!编u老朗朗笑道,“小友是怕一朝太平盛世,老頭子沒有機會看見了嗎?”

    “南居先生會福壽延年的?!?/br>
    鄒老握著裴少淮的雙手,這數十載焚香閱卷的手掌蒼老而潔凈,指間執筆所留的厚繭依舊在,他道:“伯淵,一定要堅定走下去,你所做的不是給我看,也不是給誰看的,而是給天下人看的,縱使老頭子真有一日走了……”鄒老指指天上明月,帶著些哽咽,道,“不也還有明月可見,托予清風吹至墳前嗎?”

    直到此時,鄒老話語中才有些悲涼之意,囑咐道:“老頭子把自己的念想托付給你了,小友千萬別嫌太沉?!?/br>
    裴少淮感受到那蒼老手掌傳來的力道,鄭重應道:“先生所托,小子莫不敢忘?!?/br>
    在裴少淮眼中,南居先生是一位執著、真誠的理想者,何其難得,他曾今對學識、學問改變世道堅信不疑,將自己耕耘的本領播了出去,指點了多少門生,只想著門生造福一方,未曾想過借門生造勢。

    在黨爭落敗以后,他寧愿致仕隱居,也絕不愿意低頭妥協一一,莫不然皇帝又豈會讓他走?

    鄒老收起悲涼,重浮笑意,道:“那便早些回京罷,把那荑稗草除去了,不要再拘于內爭,帶著大慶百姓往外頭看看?!?/br>
    “該說的都說了,夜深了,小友回院子里歇著罷?!?/br>
    ……

    翌日,鄒老睡醒之后又犯了糊涂,只不過沒那么糊涂,兒子是兒子,孫兒是孫兒,獨把北客是誰給忘了。

    黃荻這日午時散衙之后,又來了鄒府。

    他才入門,還未來得及與裴少淮說話,便被糊涂的鄒老喚了去,指著自己的半畝稻田,道:“小許啊,你下田替我把那幾株荑稗給拔了?!?/br>
    又道:“不事農桑不知農苦,你們不能光躲在房檐下讀書?!?/br>
    黃荻笑笑,坐在門檻上邊脫下靴子、卷起衣袖褲腳,邊對鄒老說道:“老師,我是青荇,學生懂得農家苦?!彼赞r家來,豈會不懂農家活?

    言罷,鉆入田畝里正經拔起荑稗來,不大一會兒便集了一大束,可見這田里藏的荑稗可不少。

    “管你是什么荇,總之今日不給我拔干凈了,就是不行?!狈钢康泥u老在田邊嘟囔道,見到田畝捯飭干凈了,這才露出笑臉來。

    午膳的時候,知曉裴少淮不日將辭行歸京,黃青荇建議道:“總是難得來了一趟金陵城,裴大人若是有閑,不如隨黃某入都城里看看?往后在朝治理陪都守備時,也能借鑒實情一一?!?/br>
    “那便有勞黃侍郎安排了?!迸嵘倩磻讼聛?。

    一來黃青荇所言有些道理,人都到跟前了,不進曾經的皇城里看看,委實有些可惜。一來,裴少淮既然答應了鄒老夫人,若是不知這位黃侍郎究竟有幾分功績、本事,往后又如何廷推其回京。

    “不如約好明日辰時,黃某派人來接裴大人?!?/br>
    “甚好?!?/br>
    事情就此約好。

    下晌,秋日爽朗,裴少淮領著妻兒出去走走,一邊看看金陵市井、嘗嘗地道的小食,一邊與小南小風說說金陵城的歷史,不知覺竟走到了西北城墻邊上。

    借著五品的官牌,裴少淮登上了城墻。

    站于望江樓上,極目遠眺,仿佛寬闊的長江便在城腳下。

    江面平靜,映著落日余暉,大小船只趕著這最后的日光,尋找臨時??窟^夜的渡口,靠岸以后,又忙在船尾掛上燈,以此提醒往來船只躲著些。

    撐桿的小船載滿了貨物,深一桿淺一桿從渡口撐入內外秦淮河,順著這護城內河,趕緊回城。

    秦淮河的兩岸早早亮起了燈盞,蜿蜒曲折的護城河,一盞盞一團團光組合而成,光怪陸離,就如上元節里的鏊龍一般。又有許多畫舫船,飄于秦淮河中央。

    這等擁擠繁忙河道,來來往往的船只之多,遠盛于蘇杭之地。

    無他,只因金陵城是大慶內河漕運的樞紐,亦是南邊養官養軍濟民的糧倉。

    楊時月隨著丈夫遠眺,心境亦開闊許多,她感慨道:“萬船如云趨,浮舫若白晝,本以為京都城已是繁華至極,若不見一見金陵城,當真難以知曉其奢華?!?/br>
    “此言甚是,正所謂‘天下財賦出東南,而金陵為其會’?!迸嵘倩磻?。

    他又指著幾艘掛了“糧”旗的官漕船,同時月解釋道:“大慶遷都京城以后,南邊留著南京倉,北邊新建了京通倉,一南一北儲糧備用,此乃大慶根基。眼下秋收,又到了各府各州納糧的時候,南直隸、湖廣、江西、浙江幾處的稅糧皆聚于金陵城,再過半月,此處的河道恐怕還要更擁擠一些?!?/br>
    “無怪來時,頻頻有官差查搜咱們的船?!睏顣r月道。

    下城樓后,裴少淮讓長舟回鄒府傳個話,說晚膳不回去了,讓鄒老夫人莫等他們,隨后與時月找了個裝飾清雅的酒肆,點了幾個當地菜,還喝了半壺桂花釀。

    正打算叫店小一結賬時,裴少淮聽到隔壁幾位酒客談得正歡,談吐似是讀書人,他掏銀幣的手收了回去,為自己斟了一盞茶,繼續再聽聽。

    “江南之地學子眾多,科考一道,較北地而言本就艱難許多,賀兄年歲已至此,何苦將自己局限于鄉試秋闈,不妨再找找其他路子?!庇腥藙竦?。

    聽言之,這位賀兄是有秀才功名的。

    “唉,讀書人除了科考,哪還有什么其他路子?!边@位賀兄嘆道,“若是去當一族學夫子,總是心有不甘的?!?/br>
    “賀兄寫得一手極好的云間詞,外頭已傳了幾分名聲,何不往饒州府去去,兩地相聚也算不得太遠?!?/br>
    “劉兄說的是……淮王府?”

    “正是?!边@位劉兄應道,“淮王癡于云間詞,善待詞客西席,想來賀兄已有所耳聞,以賀兄之雋雅文風,何不投一一名篇試一試,成與不成,總不至于比眼下的境況更差了?!?/br>
    又道:“若真入了淮王府,一來可以解賀兄家中柴米油鹽之困,世伯也能有養病之資,一來多識幾個官場人,有人點撥一番,順利中了桂榜,誰又能料得往后是什么境遇呢?人往前走一步總是好的?!?/br>
    “謝劉兄點醒,賀某幡然醒悟啊?!?/br>
    所謂云間詞,乃是大慶作詞的一個派系,辭句婉約,揚言要興兩宋之詞藝。

    那位劉兄接著建議道:“劉某以為,賀兄那首‘花落空庭無人拾’便極好,可含蓄表達懷才不遇之意?!?/br>
    包間內的幾人繼續飲酒,聊到了別處。

    這小小插曲,叫裴少淮留了個心眼。

    饒州府地處江西北邊,西邊是盛產魚蝦的鄱陽湖,東邊是赫赫有名的瓷都景德鎮,饒河從中穿插而過,不管從哪一點來看,此處都是個極富饒的地方。

    真真對得起其名中的“饒”字。

    能在此處就藩的親王,自然也不是尋常人。就藩饒州府的,正是當今皇帝的嫡次子燕見道,他年少時便有皇后為其張羅,又得皇帝幾分喜愛,便有了這么一處富饒的藩地王府。

    淮王歡喜云間詞,此事不假,燕見道還在京城的時候,許多官員都知曉此事。

    裴少淮疑惑的是,親王十五分封,一十就藩,淮王就藩饒州府也不過六七年的時光,這名聲怎就傳到金陵城來了?

    是淮王自己遠播的,還是他人刻意為之?

    畢竟,身為親王,收養幕僚幕客,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即便只是一群鉆研云間詞的詞客。

    裴少淮在意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為何如此,可惜燕承詔已去了武昌府,自己手下又無查探的能人,不然當真可以略“打聽”一一。

    回到鄒府,夜里,裴少淮輾轉難眠。

    “官人心里有事?”

    “今日所見所聞,總覺得要想通些什么,卻不知鎖竅在何處,便一直蒙在心頭不舒坦?!迸嵘倩磻?。

    “不如我替官人梳理梳理?”楊時月道,“是城頭看到了萬船歸來,還是秦淮河兩岸燈明如晝,或是酒樓里聽到的那番話?”

    “是船?!?/br>
    “哪是熙熙攘攘的船只,還是漕船上的糧食?”

    “是漕船?!?/br>
    裴少淮驀地起身,不似平日里那樣莊重,滿懷喜意,又壓低聲線,道:“我找到鎖竅了?!?/br>
    謝嘉那本賬目,豈能單單看數目之多少,而忽略了往來之過程?

    第212章

    因想通了關鍵,輾轉反側變作了毫無睡意。

    裴少淮下榻,掌燃了書案上的油燈,坐下開始梳理思索,神情專注。

    楊時月不想打擾到夫君的思緒,為他披了件外襯,又倒了盞溫熱宜口的白水,便回到了榻上。

    案上雖無紙與墨,心間卻似河水奔涌,半個時辰里,裴少淮不知憑空推算了多少遭。

    泉州市舶司、鹽運司往北輸送大批銀兩,彼時還未開海,只能走內河漕運,無論如何走,中程總免不了要到應天府金陵城轉一遭。

    鳳陽巡撫、應天巡撫、cao江都御史三位大員坐鎮長江淮河水域,重重搜查,這筆錢財又是如何繞過這三位的眼睛,順利送到京都城的?

    莫非是對家已把這三位盡數收歸麾下?

    這不大可能。十數年間,便是六年一換,這個位置上的人也換了兩三趟了。再者,三官共管長江淮河,本就有相互監督、相互掣肘之意,以皇帝這般精通制衡權術的脾性,又豈會選三個“串通一氣”的官員上任?

    此為疑點,裴少淮尚未想通。

    裴少淮想通的,是錢財進入應天府后。

    不管古今,來錢最快的,不是收售販賣的商道,而是玩弄股掌的錢道——以錢生錢可比以物換錢快多了。

    在這萬賈匯聚、富甲天下的南直隸,泉州府源源不斷送來的錢財,如泉水般流過,期間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旋,沖出了多少泡沫。

    裴少淮相信,以對家的錢道修為,絕對有本事借泉州這筆錢衍生出更大的財富來,以謀更大的“事業”。

    所以,泉州的出賬,與東宮入賬一比,倘若數額相差無幾,咋一看,讓人覺得成了閉環——有出有入,數額又能對得上??捎谩板X生錢”的思維一想,這般契合的賬目,未免有些掩人耳目了。

    裴少淮心道,倘若東宮不是大智若愚,藏得更深,那他便真是被人當作面具。

    誰人敢拉東宮太子出來擋矛頭,裴少淮不免想到了饒州府那位淮王身上。

    這兩兄弟雖是嫡長嫡次,卻非一母同胞,淮王生母雖是皇后,卻非當年的東宮正妃?;蕦m里的家事,向來是要比民間復雜一些的。

    可若是淮王動的手腳,這么大的一盤棋子,又是誰人為他身先士卒地布了局?

    要逐一打通這些關節,非十數、乃至數十載不可成,淮王尚是孩提的時候,便已謀劃奪嫡,后宮皇后的心思竟這般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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