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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112節

    圖一時的新鮮,這倒也可以理解。

    裴少淮心中歡喜,照這樣的速度,用不了兩三年,新銀幣就可以在整個大慶暢然流通了。比他原設想的,還要更快一些。

    ……

    裴少淮已入六科,但翰林院這邊也要不時過去點卯,每隔月余便會輪到他入朝當值掌記。

    這是編撰的職責所在。

    這日當值,皇帝在御書房里與臣子商議要事,眾說紛紜,裴少淮則在偏房里奮筆直書,忙得額間冒了一層密汗。

    臣子走后,裴少淮趁著腦中還有印象,趕緊梳理那些散亂的初稿,以免遺漏什么重要內容。

    沒寫幾句話,他聽到御書房里皇帝問蕭內官:“今日當值掌記的是不是小裴愛卿?”

    蕭內官應道:“陛下,正是裴編撰?!?/br>
    “快快傳他進來?!被实垩哉Z中透露著興奮,蕭內官正準備動身,皇帝又道,“罷了罷了,他能聽見,何須再走一趟?!?/br>
    于是皇帝喊了一句:“裴愛卿,你快過來,朕有事與你商議?!?/br>
    裴少淮看著零零散散的初稿無奈,亦只能先放下筆,起身端了端官服,快步走進御書房行禮。

    “裴愛卿在忙什么?”

    “微臣在掌記圣上方才商議之言辭?!?/br>
    皇帝不在意道:“方才商議的不算什么要事,愛卿回去后隨意寫寫就是了?!?/br>
    皇帝的這番話叫裴少淮愣了愣,什么叫隨意寫寫就是了?這可是要整理成冊收入典藏的。

    經過造幣一事,君臣之間關系近了許多,皇帝不單單把裴少淮當作一個敢諫敢言的年輕官員而已,他知曉裴少淮是有真才干的。

    又聞皇帝繼續道:“裴愛卿第一回輪值掌記時,曾與朕說過,大慶應開海通商以充盈國庫,為勛貴、官員發放俸祿而收回皇莊、官莊,歸田于民,朕斟酌推敲后,覺得確有可行之處?!鳖D了頓繼續道,“只是那些非朝廷所賜的田莊,又當如何處置?”

    除了皇莊官莊,還有許多私人的田莊,或雇人開荒,或私下買賣,或百姓轉記于某某名下,或地頭蛇侵占……真算下來,這樣的田莊并不少于皇莊、官莊。

    可見,裴少淮上次所言,皇帝并非聽聽而已,他事后有認真思索。

    唯有深思過,才能發現更多問題。

    裴少淮知曉皇帝是個善于股弄派系、權衡利弊、以固其位的人,但在田畝之策上,不可否認皇帝在穩固朝廷地位的同時也在為民考慮。不貪圖玩樂,不兒戲朝政,不是昏君。

    裴少淮言道:“陛下,富戶豪武何以能夠四處囤積田地,成千上萬畝地歸于一人名下?臣以為,田畝愈多則獲利愈多,朝廷無所困也,是故使然?!?/br>
    無所困也——朝廷沒有什么限制的政策,幾乎是任由富戶們“自由買賣”田地。

    長久之下,田地越多獲利越多,百利無一害,豈能叫人不動歪心思?

    裴少淮繼續道:“富戶雖有千畝卻僅算一戶,只需行一戶之役。貧苦百姓有千戶,手中田地不足一畝,卻要行千戶之役,豈非富戶無需擔其責,貧戶生存無所依?”

    又道:“臣還聽聞,為躲征役之苦,百姓寧可出逃為無戶流民,自謀生路,又如何談得上安居樂業?……民無國不可活,國無民不成國?!?/br>
    “以上為臣之所見?!迸嵘倩醋詈蟮?。

    皇帝由正坐著,到不自主微微前傾去聽,神色認真。殿上久久靜默無聲。

    半晌,“裴愛卿的意思是,以征役為困,來限制富戶勛貴購置田畝?”皇帝問道,未等裴少淮回應,他又喃喃自言道,“購置田畝雖有利可圖,但若是要付出大代價,他們自會三思而行,購買的田莊自然就少了……裴愛卿說得好!”

    皇帝想通了關鍵之處。

    其實此法還可深入去談,有許多配套的政策,但裴少淮并不急著一下子全說出來。但凡新政必定是沖破層層險阻后才能推行,時機不成熟,貿然說出口只會暴露目的,提前引來更大的險阻。

    他打算先引導皇帝有推行新政的想法,再徐徐圖之。畢竟皇帝現在正值壯年。

    除去師者、長輩們的庇護,以裴少淮現在的實力,確實還弱了一些。他需要依靠師長們、皇帝,才能將心中所想付諸于行。

    “微臣是突然想到‘有得必有失’,才可得平衡,所以有了方才那番話?!迸嵘倩唇忉尩?。

    君臣談了半個多時辰,皇帝才把裴少淮放走,讓他回到偏殿整理文稿。

    裴少淮心道,往后但凡當值掌記,只怕都免不了被召見了。

    ……

    當值者一連三日皆留在宮中前庭,夜里若是皇帝沒有召集軍機大臣商議大事,當值者則得空閑。

    恰好今夜樓閣老也在宮中宿值,樓宇興派小吏把裴少淮叫到了武英殿。

    裴少淮心想,樓閣老在宮中雖不會動什么手腳,但恐怕不懷好意,意有所圖。

    他不去也不好——首輔有意“指點”后輩,不去會被編排為架子大,首輔都請不動。

    夜已深,武英殿中,樓閣老滿頭白發卻精神抖擻,精神得不像個六十多歲的老者。他仍穿著緋色官袍,案上堆放著一摞摞的文書、奏折——不管皇帝是否會親批,都會先經內閣,送到首輔這里。

    裴少淮行禮:“下官見過樓大學士,不知樓閣老尋下官來有何事?”不卑不亢。

    樓閣老撂筆,抬頭望向裴少淮,開門見山說道:“你很好,很有想法,也很有才華,造幣之事立了大功?!?/br>
    語氣居高臨下。

    興許是習慣了被投靠,以至于要拉攏人時,也是這樣的語氣。

    抑或者是要端起首輔的架子,說出的話才更有說服力。

    在他看來,眼前的年輕人再怎么有潛力,也只是一個六七品的小官而已。仿佛他親自張口拉攏,就已經足夠份量了。

    樓閣老繼續道:“只是做官光有想法和才華是不夠的,再好的想法若是無人支持,無人幫著推行,則永遠只是想法?!?/br>
    又道:“朝中多有人詆毀河西一派,口出污言,可即便他們百般詆毀挑剔,河西一派依舊在朝中不倒,你可知道為何?”

    “因為自圣上登基之始,河西士子就是站在圣上這邊的?!睒情w老說道。

    裴少淮明白樓宇興話中的話——皇帝登基,是河西派扶持上去的,不管如何,皇帝需要依仗他們。

    入官之前,裴少淮就已經從長輩那知道當朝皇帝的經歷。

    當朝皇帝名為燕柘,取柘桑之意。他雖為嫡長,卻不為先帝所喜,無關燕柘的相貌、才干、本事,單純是因為先帝寵愛、偏愛第三子燕松,想把皇位傳給燕松。

    燕松早過了藩封的年歲,先帝卻久久不封,留他在京。

    先帝屢屢與內閣商議,要廢燕柘太子之位,另立三子燕松為太子,言說要立賢者為君。

    彼時河西一派有兩人入閣,其中一個正是樓宇興。

    內閣有四位閣老堅持要遵循祖制,立嫡立長,不得亂了長幼尊卑,否則引得叔侄相爭、兄弟不和,后患無窮。

    內閣寸步不讓。

    唯有東閣閣老是站在先帝這邊的。

    一連數年,朝堂為了爭論太子之事,日日吵月月鬧,荒了朝事也荒了民生。

    先帝最后不得已,只能將皇位傳給了長子燕柘,并藩封三子燕松。

    先帝想把最富饒的太湖之地賜予燕松為封地,稱為蘇王。太湖蘇杭為天下布都、糧倉,又是南直隸的中心,豈能作為封地賜給藩王?朝堂上又是不休的爭吵。

    樓宇興帶著河西派死諫,守住了太湖蘇杭,先帝封燕松楚王,賜宜昌府一帶為封地,此事才得以罷休。

    可以這么說,皇帝燕柘能夠登基繼位,確實少不了河西一派特別是樓宇興的助力。

    燕松若是真藩封在太湖蘇杭,一南一北兩個中心,只怕燕柘這個皇帝位置也坐不穩當。

    是以,燕柘從登基到現在,一直給樓宇興和河西一派足夠的寬容、敬重和重用。

    樓宇興把這個當成了他的依仗。

    第117章

    這間房子是九脊頂,顯得尤為高闊,深夜里,伴著殿外窸窣的蟲鳴聲,殿內寂靜,仿若些許的動靜都能被擴大。

    樓宇興望向裴少淮,夜里燈光偏暗,裴少淮站得遠看不清樓宇興的神情,但他想,一定是帶著些輕蔑之意的。

    樓宇興問道:“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仿若是他拋下一枚錢,裴少淮就應當撲上去撿起來一般。

    裴少淮默聲。

    拋開朝堂上的政見不和,拋開南居先生的關系,裴少淮都不可能與河西一派沆瀣一氣。樓宇興太高看自己了,眼下不是皇帝要依賴他和河西士子,而是他要依賴皇帝——

    皇帝若是愿意繼續寬容他,留他幾分薄面,他則可以安然身退?;实廴羰鞘軌蛄?,任憑你曾有潑天的功績也不作數,只會讓皇帝愈發覺得壓抑,屆時要治罪何恐沒有由頭?

    不知道是皇帝平日里太過仁慈,還是樓宇興習慣了這般霸道,抑或是樓宇興手里還有其他掣肘皇帝的牌,竟讓樓宇興能如此理所當然。

    裴少淮的默然,讓樓宇興不喜,他輕“哼”了一聲,言道:“你莫不是以為,僅憑裴家的爵位還有姻親關系,就足以扶持你在朝廷上立足?更何況文與武本不相容?!?/br>
    樓宇興端起茶水,閑然呷了一口,又道:“京外,十個知縣都抵不了一個知府,在京中,也是一樣的道理?!?/br>
    裴少淮的久久不應,反倒激起了樓宇興的求勝心,他放緩了幾分語氣,勸說道:“年輕人氣盛,也是常有的事。你是科考出身好,起步又早,若是后續能有人給你引引路,替你將想法付諸于行,以你的資質、才華,二十多歲的侍郎也不是不可能?!?/br>
    二十多歲的侍郎,就算是干熬,也能熬到入閣了。

    “我這般說,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罷?”樓宇興再次問道。

    裴少淮現在沒必要與樓宇興硬碰硬,故作揖后應道:“正如大學士所言,下官年輕氣盛,想自己闖一闖,不撞南墻不回頭?!?/br>
    拒了樓宇興的拉攏,但沒有故意去激怒他。

    又道:“大學士若無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br>
    樓宇興沒有出聲,悶聲揮了揮衣袖,示意讓他出去,面色沉沉。

    他苦口婆心說了這么多,只怕裴少淮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

    武英殿外,裴少淮走在曲折穿廊上,今夜風大,帶路的內官提著的燈籠被吹滅了,只能借著忽明忽暗的月光認路。

    裴少淮心想,抱團取暖本是凜冬嚴寒里的生存之道,用之于朝堂上只會相互消損、自取滅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朝堂上諫言原意是理越辯越明,可若摻雜了私心,則不為“辯”,而為“攪”,水越攪越渾。

    天上烏云片片掠過,明月忽而被遮,忽而又顯。

    云遮月桂能幾時,玉盤懸空古與今。

    裴少淮今夜拒絕的,不僅是樓宇興而已。

    腳下穿廊依舊忽暗忽明,但裴少淮心間已經通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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