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10節
果然,這個世上除了表兄,再沒旁人能接納她這張臉了。 這么想著,淚水越發落得兇起來。 見狀,少年愣了愣,他都沒講什么,是他欺負人了嗎? 這大家小姐是水做的不成,閑著無事玩笑下都能哭成這樣? “其實也沒多難看的,你別哭了?!?/br> 匪窩里滾爬著長起來的人,哪會安慰人,眼見著身上人聲調愈哀,段征仰天翻了個白眼,“人嘛,一個鼻子兩個眼,哪兒那么多差別……” “嘖,黃河決了口啦,哭得更難看了?!?/br> “咱兩個同床的情誼,我這不是怕你悶著?!?/br> “好了好了,阿姐抱一抱我,聽得我也想哭了呢……” …… 良久后,趙冉冉緩過氣來,第一句話就是:“你、你先放我下去!”落了地后,她又偏著臉抽噎著朝他伸手:“還給我!” 拿回鮫綃后,她頭也不回地轉身就朝內院去了,沒有注意到身后少年蘊藏風暴不耐的眸子。 . 一連五日,趙筱晴都會按時在巳時送點心來,京城的消息卻是一個也沒帶回來。 小姑娘怕被要回鐲子,可著勁地陪著她說話逗笑,有時候帶了午飯來,勻一些去外院后,能盤桓到夕陽西下才回自家去。 說來也怪,這幾日小姑娘一過來,段征便時常要消失一整日,神出鬼沒的也不知干什么去了。而趙冉冉憂思愁困,好在有人陪著,更慶幸幾日來那媚毒也再無發作的跡象了。 “jiejie,你不要總擔心俞公子嘛?!币蝗瘴绾蠛团?,小姑娘拉著她的手呀得笑道,“阿娘說jiejie學識甚淵,恰好村中有六、七戶交不起束脩的人家,不如你教幾個頑童,也好過日日這樣盹著,可別把身子熬壞了?!?/br> 趙冉冉著實同她處的好,又覺她的話在理,也是起了精神,兩個商討了一下午,就把這開席教書的事項給定了下來。 小學堂定在了村西尾的祠堂邊上,開席的第一日,尚只有童子十余人,到第三日上,烏泱泱滿坐了六七十號學童,幾乎大半個村子的幼童都被送了過來。 一日正午才下學,她正要去薛嬤嬤家吃飯,門外就來了個青年。 正是那日探信的年輕人,名喚張泰然,此刻是鴉青衫子的儒袍打扮,神色間顯著兇象絲毫也不泰然的。 張秀才中等身量,眉目還算俊朗,只是一進學堂的門,頭一句就沒好話: “前兒我還替大小姐去京中打探,想不到轉頭,您就與我一介窮儒搶行??!” 四下無人,趙冉冉明白他的身份來意后,倒也不懼,只是好聲好氣地同他說話。這人是她尋表兄的依托,她不僅應了明日將學童勸回,分別前,還猶豫著從發間拔了支碧玉簪給他。 這支碧玉簪可比那鐲子還要貴重數倍,張泰然接了袖好,又多看了她兩眼,嘿嘿笑了兩聲,打了個千還非要與她同路出去。 從村西順道行至薛嬤嬤門前,他還刻意等趙筱晴出來亮了個相,才得意著緩步而去。 夜飯后張家熱鬧的緊,張秀才被上頭六個jiejie圍著。 “我近前瞧的真真的,大小姐臉上真是一塌糊涂!” “什么屁個小姐,趙尚書都去了西京,那是不要這個大姑娘了?!?/br> “可她咋個也算是反賊的女兒,要是新皇翻起舊賬來……” “餓死膽小的,你不想想,要咱七弟娶了她,咱一大家子不都能奔了江南俞家,這往后穿金戴銀,那都是俗的咧!” “喝!趙吉家那死丫頭悔婚,咱到時叫她狗眼看看?!?/br> 被幾個jiejie捧得飄飄然,張秀才壓下口茶,砸砸嘴時眉頭一皺,眼前俱是一張胎痕遍布的女子臉面。 . 外頭授課幾日,趙冉冉忙累下精神卻是好了許多,連帶著胃口也好了些。 四月上的春色熏人,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這一日正午下學堂歸來,趙冉冉出了一身汗,便沒去尋趙筱晴而是徑直回了自家內院。 擦過汗又新換了身淺灰色的對襟薄裙,她去廚房添水時,迎面碰上了段征。 自從那日晚飯過后,她就連客氣話都懶得給了,也不管他外頭作什么,見了面就是點個頭了事。 少年瞧上去一臉疲態,下巴上一圈青色胡渣。他沉默著看著對面而過的女子,覺著腹中饑餓,忽然伸手一把鉗在她腕上: “阿姐,你教我識字吧。我與你熬個甜羹吃,你教我識字?!?/br> 原來匪寨被端了后,上下三千號弟兄四散。他留著暗號四處打探了月余,終是在昨兒半夜里,見著了閻越山的面。 當年段征十五歲就能坐上匪首的位置,除了憑著自個兒報仇雪恨的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靠的就是那十余個心腹。 可昨兒半夜,野人一樣的閻越山找來,對他了說那些兄弟被算計慘死的模樣。 倘或他能多認些字,或許就能從先前軍中截獲的紙條里分辨出暗語,也就不至毫無防備被人端了老窩,叫那些心腹也白白喪命。 匪窩三千號都死光了,段征都不心疼,唯獨也就是心疼那幾個兄弟。 清俊的面容憔悴無神,趙冉冉本是不愿理他,可抬頭見了他眼底的頹敗后,她有些不忍起來。 兩個人一同進了小廚房,她瞧著少年翻出各色雜豆,混著大紅棗子淘洗干凈,又從罐子里舀出一大勺黑褐色的糖塊,生了火就熬起了甜羹。 他既要認字,也算是好事。 遠遠得倚在門邊,趙冉冉循例發問:“四書里頭《大學》、《論語》容易些,你小時候聽過哪本嗎?” 少年從灶臺后探出頭,一臉茫然地搖搖頭,表示一本都未聽過。 廚間有些悶熱,她隨手捋平鬢角繼續察問:“那千字文、百家姓總有念過些?” 灶上水滾了,段征揚個大勺顛了四五下:“《百家姓》都能寫成書?要我娘那會兒,冬日里見了書,當柴燒了倒還暖和?!?/br> “嗯,那大字你總寫過吧,現寫兩個我看看?!闭f罷,她遠遠地扔了根沾水的筷子到桌上。 少年一攤手,竟是歪了歪頭,有些消沉地斜眼撇嘴看了眼窗外。 這敢情實打實,還真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主兒! 趙冉冉有些無語,很快又調整好心態:“一二三總會寫吧,先寫來看看?!?/br> 雜豆甜粥咕嘟嘟翻著泡,他悶好鍋蓋,提筷刷刷掃出三個狗爬一般的橫線。 似乎是意識到這實在是上不了臺面的,少年仰首望她:“瞧著我像是豺狼虎豹?阿姐離我那么遠,怎么教我習字呢?” 粥香水汽里,那雙桀驁的桃眸里似是浸滿了失落。水霧漸多,彌漫在窄小的廚間,趙冉冉頭面生汗,只以為是此處悶熱。 又鮮少聽他這樣頹喪說話,她心下一頓,也有些心虛起近來刻意的疏遠冷淡。莫名的就想,倘若自己是個男子,豈不像那話本里騙了小丫頭,又始亂終棄的世家子? “你家中祖籍何處,又緣何年紀恁輕,就入了匪窩。這么久了,我都還未問過呢?!?/br> 少年眸色一黯,眼皮微斂著握著菜勺靜了晌。兩片薄唇輕啟,便將一段離奇凄涼的身世緩述。 …… “像咱這樣幾輩子的赤貧賤民……”高大的身影隱藏在裊裊粥霧后,嗓音落寞,“似阿姐這樣出身,打心眼里瞧不上吧?!?/br> 聽了他這一番胡謅,趙冉冉感同身受似的心下悲酸,以至于全然忽略了周身的異樣。 難怪他日常家事熟稔利落,竟是從小就無人照顧,于生存縫隙里被迫練就的本事。 她三兩步上前,站到他身側:“我母家祖上也只是商賈出身,空占個嫡女的名分,如今也是全化了虛空,說起來,讀書寫字也當不得什么,哪里比得上你從小就能養活自己……” 灶上的粥咕嘟嘟得滾著,趙冉冉放下了介懷,兩個人離著不遠,頭一回把各自的經歷過往都交了個底。 少年側臉俊逸精致,五官線條好看得恍若天人。 也不知怎的,她看得頭面生熱,一顆心撲通撲通愈跳愈快起來。 慌神間,兩邊腰側被人夾了,竟是一下被抬抱上了泥胚砌就的灶岸上。 灶岸離著那口大鍋僅有一臂之遙,屁股底下微燙著,倒也不至于傷了人。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少年一只手托著她后背,另一只則輕撫在她發頂,桃花眼里帶著笑,又因了少見的肅然,不至于顯得輕浮。 幾乎是同時趙冉冉手腳一軟,耳邊卻聽他誠懇道: “這么久了,都沒再發作。瞧阿姐這樣,可是難受了?” 作者有話說: 第14章 溫存2 粥水翻滾著,趙冉冉被他這一句話說的心口一顫,猛然間便抬起眼,茫然無措地去看他。 或許是有了上一回的經歷,又或許是少年拍撫在發頂的手過于關切溫柔,周身的熱意越催越急,可她倒沒了上回的恐懼慌亂。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羞到極處的自責愧疚。 壓著呼吸推了推,她一手撐在灶岸上,一手牢牢地攀附在他結實的胳膊上,尚算平靜地同他說理:“這回不勞你,我自己能克制的?!?/br> 被她狠推一把,他只是略退了半寸,垂著眸子陰郁著。 “又不真個做什么,何必苦撐著……還是嫌我到這地步?!?/br> 對面女子菱唇抿成一線,齒痕清晰可見的,一顆渾圓的血珠子溢了出來,只是緊閉著唇口略略搖了搖頭。 眼見著她緩過氣就要滑下灶岸去,他橫步上前攔了,伸手托扶在她肘處,那力道不輕不重的,帶著詢問的并無絲毫侵略的意味。 見她沒有立刻反駁抵抗,他才又近了寸,討饒似地到她耳邊低語了聲:“阿姐,你抱一抱我,抱一抱許是就好受些了?!?/br> 溫涼嗓音低沉清冽,刻意放柔時便顯出三分少年人的柔韌朝氣,他身上的窄袖布質粗劣,只是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氣息,像是山間的晨露,又似雨后的青草。 分明不帶一絲欲望,此刻聽在趙冉冉耳朵里,被他寬厚身軀籠罩著,卻如見憧憧魅影,著了魔一般的惑人心魄。 叫她只想貼近些,再近些…… “有違倫常,不行的,你快走開些?!蹦X海中閃過一個儒雅瀟灑的身影,她抽噎著想要揮開他跳下灶岸,“屋子里有清心丸,我去吃兩顆試試,左不過再挨這一兩次了吧?!?/br> 才行了兩步,一下又軟倒在桌案邊。 在她身后看不見處,少年無聲冷哼了記。 笑面虎白松下的這味媚毒,其實昨兒閻越山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問了個清楚。 藥性的確也就是至多三月的時效,只是有些人重欲或是飲食過多時,便會發作頻繁些,甚至三五日就要起上一回。而若中藥之人飲食清減甚或憂思傷懷時,發作次數就會少許多。 然而即便是趙冉冉月余才發作第二回 ,只依然躲不掉一回更重過一回的藥性力道。 收了面上冷意,他跨步過去,趁著地上人難捱失神之際,段征揚眉俯視思索起來。 他命里多劫又沾染了這許多血債,出人頭地甚至亂世為王的念頭只是與日俱增。 軍營里那一夜,他確實是無意去動這么個來歷不明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