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菸抽畢,當溫摯還想再抽一根時,耳邊傳來細小微弱的嗚咽聲。 她眉頭輕皺,朝著聲音走了過去。 就發現有個婦人坐在樓頂邊,腳懸空著,與地面有著極大的距離。 婦人的身材消瘦,肩膀抖動著,發出斷斷續續的啜泣,怎么停也停不下。 溫摯的記憶力很好,打量著眼前的人,面目枯黃,雙頰凹陷,很快地就想起在哪見過。 她走近,問:「在這里干嘛?」 婦人轉頭過來,也沒說話。 溫摯輕笑了一下,「想死???」 婦人承認:「是??!我的孩子都死了,那我還活著做什么?!?/br> 兩個不認識的人,在樓頂處,一個想死,一個不阻止,反倒奇異的和諧,像是在間聊。 溫摯將手伸進包里,給了江凜打電話。 她就不信,要死了人,他那強大的責任感,還能心安理得的跟小護士吃飯。 見電話通了,溫摯便繼續說:「你孩子怎么死的?」 婦人悲傷地說:「他蠢??!大樓燒了,他不跑!卻想著去救人!」 「可別人的命跟他有什么關係?他為什么要犧牲自己?那我呢?我該怎么辦??!」 壓抑已久的情緒有突破口能夠抒發,于是婦人一口氣說了許多,伴隨著壓抑的哭泣,特別是在提及了兒子的死因時,哭聲越發凄慘。 「這么偉大啊?!箿負磻B度涼薄,滿不在乎地說。 怕電話那頭的人找不著位置,又故意地說:「你兒子用命救回了這么多人,然后他的母親在醫院的頂樓自殺……」她頓了頓,輕笑一聲,對著那婦人也是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挺有趣的?!?/br> 中午的休息時間不多,醫院的工作人員大多都是就近解決,江凜讓黎棠自己選地方,于是她就選了一間小食堂。 食堂離醫院不遠,幾分鐘的腳程就到了。 還沒進大門,江凜就聽見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以為是隊里有事,看也沒看就接了。 一接起,就聽見電話傳來女人清冷又慵懶的嗓音,江凜不過腦子都知道是誰。 再然后,傳來了一陣對話。 他停下了腳步,多年來的職業反應讓他抓住了幾個關鍵詞,瞳孔微微放大,立馬將音量開成了免提,對著黎棠說:「抱歉,我有點事,要先離開一趟?!?/br> 說完,就頭也不回跑回醫院,留下黎棠一臉無措。 在確認地點后,江凜就掛斷了,又打了電話給了隊上,粗略地說了大概狀況。 樓頂的風徐徐吹來。 哪怕婦人這一刻從她眼前跳下,溫摯都不會有多少動容,就像在天橋上的那個想自殺的人一樣,于她而言,他們的生死,對溫摯并沒有太大干係。 打給江凜,也不是為了想救人。 純粹是,不希望他跟別人待在一塊。 可在江凜來之前,溫摯還是得把人給看好了,否則最后怪在她頭上,又該罵她冷血無情、見死不救了。 溫摯冷冷地說:「下來吧!你跳不了的?!?/br> 婦人茫然地望著她,那雙眼在歲月的摧殘下已眼窩凹陷,沒有任何光彩。 溫摯表情淡薄,「跳樓很簡單,只是死亡后,你的意識還是會存在著,承受著 血rou模糊、骨頭碎裂的痛苦,要是沒摔好,變成了殘廢或癱瘓,那就更慘了,死也死不了?!?/br> 風吹起了一地荒唐,婦人的身子在風中搖晃。 溫摯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極了個沒血無淚的無情人,「你敢跳嗎?」 生命,往往比死亡更可怕。 真正想離開的人,是不用任何前戲的。 一躍而下,簡單又直接。 因為他們認為,活著,比死亡還難受。 可大多數人卻脆弱又膽小,以為站在高處、吃幾顆安眠藥,做出那些讓人誤會的動作,就能夠獲得關注,想人們同情他那可憐的自尊心,同情他的遭遇,同情他的身不由己。 如果夠果斷,不用一秒就可以了結。 只是他們不敢。 溫摯凝著遠方的高樓,一點也不關心她身旁的人,「他用命救了人,可是卻害死了自己的母親,真諷刺?!?/br> 「可是我……什么都沒了啊?!?/br> 婦人沙啞著開口:「什么都沒了……」 溫摯沒有搭理她。 大約過了一會兒,就連溫摯以為這人大概就一直坐到天荒地老時,婦人出了聲: 「我想好了......」 溫摯望向她。 「雖然很痛苦,但我還是想這么做?!咕驮谕粫r刻,婦人身子向前傾倒。 溫摯幾乎是想都沒想,一個箭步上前。 在千鈞一發之際,拉住了婦人的手。 細腰抵著圍墻,半個身子被懸空在外,站都站不穩。 如果稍有不慎,自己也可能會被拉下去。 血rou模糊,碎尸萬段。 心底暗暗地咒罵一聲,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攤上這麻煩,可仍是沒放手。 「放手吧?!箣D人的聲音虛無飄渺的,融進了風里。 「閉嘴!」溫摯咬牙。 她的頭發被風吹著凌亂,渾身都在用力,手上都冒起了青筋,可偏偏身體就是使不上力,手臂被狠狠地拉扯著,像是要脫臼似的。 可底下的婦人卻一臉淡然,眼中盡是死寂,輕聲地說:「他一定很孤單吧……」 「他一個人,太可憐了,我想去找他呀……」 她眼底的絕望顯而易見。 溫摯突然,想成全她。 她都有勇氣赴死了,為什么又要阻止呢? 手漸漸脫力,抓著婦人手臂的手指微微松動…… 「別放手!」 驀地,遠方傳來一聲呼喊,瞬間喚回了溫摯的理智,令她下意識地重新抓緊了手。 聲音剛落,不到幾秒,江凜已跑到了溫摯旁邊。 他的力氣很大,一個用力,就把兩人一同拉了上來。 溫摯癱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手已經軟了。 江凜抓著婦人的身體,怕她在尋短見。 溫摯正想發火,可還沒說話,婦人已哭了起來,「你們為什么不讓我死???為什么????。?!」 「有病吧你,死了孩子就想尋死?!箿負闯鲅猿爸S。 婦人被戳中了痛點,嘶吼著:「我只有他了!我只剩下他了,你們能明白我有多痛苦嗎?你們怎么可能懂嗎?不會懂的!」 說完,溫摯反而冷靜了下來,眼神恢復了以往的冷淡,可胸腔還微微起伏著,低低地說:「我死了父母,算嗎?」 同是至親,同是血濃于水,算是能理解吧。 風聲呼嘯,沒有人回應她,只有婦人凄凄慘慘的抽泣聲不斷回盪著。 可江凜聽得一清二楚。 心跳漏了半拍,抬頭望向溫摯,只見她彷若又變回了那個無情無欲的神祇,眼底沒有半點情緒,輕描淡寫地,彷彿不是在說自己的事。 等消防隊的人趕到時,婦人已經冷靜了不少。 江凜將人交給了林凱,交代了些事后,再一轉眼,溫摯就不見了。 他在天臺上的另一邊找到了她。 溫摯就站在圍墻之內,目光落在遠方,又在抽菸。 天色微涼,她的頭發隨風飛揚,一襲長發如絲綢般,眉眼流轉勾人,手指夾著一根煙,紅唇不帶一絲笑意,像是個高高在上的俯視者,冷漠、無情。 像是天地萬物都與她無關似的。 蕓蕓眾生,都不配進入她眼里。 忽而,回過頭來。 兩人四目相交,天地寂靜,卻掀起了微微波瀾。 江凜微愣片刻,走了過去。 溫摯仍注視著他,手拿著菸,啟口道:「她死了,會不會比活著還好?」那毫不悲憫的口氣,像是個過路客。 「不會?!顾蚰菑V闊無邊的天空,白云遮日,卻遮不住所有。 江凜說:「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br> 說罷,旁邊的那人無聲地笑了下,稍縱即逝。 他的手插著口袋,大拇指摸著食指指腹。 片刻,才出了聲:「溫摯,你做對了,你沒有錯?!?/br> 「是嗎?!顾穆曇艉芷降?,像是毫不在乎。 溫摯沒再看他,視線同樣望向了天空。 這青天白日,看著雖好,可到了黃昏時分,便會染上一點血紅,一點一點地,直到夜晚吞噬所有,重新來過。 什么叫「對」?什么又是「錯」? 維持人們對于世界的標準法則,自以為的正義之道,就是對嗎? 誰知道呢? 溫摯喚了他一聲:「江凜?!?/br> 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又恢復往昔漫不經心的模樣,笑得隨意又輕佻,「你欠我一條命,記得要還?!?/br> 江凜回望著她,輕輕地應了一聲。 心中有塊地方,開始慢慢塌陷。 誰欠誰的,早就已經說不清了,不是嗎。